家庭.

曹节贞面无余色，可心中却远没有这么平静，他也有过担心：如果这个信物并不是原主所有，而是他通过什么方法巧取豪夺来的，那么他这毫无疑问就是自入虎穴了。

可冥冥中的灵感，却一直暗示他，这块挂式就是自己所有，与其说是对原主的信任，倒不如讲，这是一种对自己本身的笃定。

不出所料，甲士们见了挂饰大惊失色，为首一人赶忙恭敬的冲曹节贞一抱拳，吩咐手下道：“快去同曹家的官人们禀报，莫要让尊驾久候喽！”

甲士手下一遛烟跑进去，约莫半盏茶时间，便折返而来，身前还有急行着的数人。

这一群人有黄发老人，亦有提携着的幼儿。

而来者走在最前的，乃是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她身上价值不菲的凌罗绸缎和包金的钿头银篦且不说，只看容颜，眉宇间竟是与原主有三分相似，她应是正统的中原出生。

曹节贞迎了上去，步伐却有些迟疑，他已经猜到了些许。

那美妇走到面前，仔细打量着曹节贞，似乎非要看出朵花不可。曹节贞也盯着她，不知为何，心中激动不已。

终于，对方打破了沉默：“贞哥儿，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儿就好！”她的声音里不大，却带着几分颤抖。

“娘？”曹节贞不自觉的开口道，他也不知道说话的究竟是他本人，还是这具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妇人听后，竟是红了眼眶，轻轻捂住了嘴，但立马又收敛了情绪，转过身去，声音清冷：“到家了还站在门口做甚，且进屋去更衣打理，然后好去给长辈们叩首拜见。”

美妇方一说完，跟来的人群中走出个须发皆白的干瘦老头儿，他赶忙接口：“啧啧，瞧瞧二郎，脸色苍白呆板，一看便是累得不轻，今天就让他去休息休息也好，不用急着看望我们这些个老不死的，快回去沐浴更衣先！”老头讲得很急，似乎生怕有人打断他。

妇人向老头投去感激一眼，曹节贞皱了皱眉，实际上在一边旁观的他没有漏下任何细节，这些人不同的神态、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看来这个家庭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要复杂许多嘛，不过这丝毫不奇怪，毕竟哪个豪阀朱门还没点龌龊事呢？

前来迎接的众人听闻老头之语后，也就没再多说，只是随意与曹节贞寒暄关心几句，便散了开来，让他跟着母亲回去了。

曹节真跟着母亲走过那几个甲士身旁时，原本盛气凌人的巡逻兵们低眉顺耳，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曹节贞轻轻一拍高大的队长之肩，用口形无声的威胁道：这事没完。

走入内城，倒当真与中、外城有天壤之别，蓝色为主黄色为辅的圆顶宫殿群建筑，高大宏伟的清真寺，深不可测的洞窟，以白石铺地的广场……

曹节贞跟在妇人身后，绕过了众臣议事决策的大殿，行经国王华美的住处，最终来到目的地。

一个规模不大的院落，却在充满异域风格的内城中显得格格不入。低矮的竹篱笆，挂着藤蔓的柴门，碧绿的苔阶，白色细砂环绕的小湖，小湖上精致的木桥。鸟语花香，典型的中式园林院落。

二人从小门走入，进到典雅的木屋时，玄关处挂便有一幅《江南春景图》正对来客，下面还题了首打油小诗。

“望尽蝶舞路，寻遍稻中蛙。残阶春意足，芳园梅作妻。”曹节贞几乎不自觉的喃喃出声，一些残缺不全的画面，在他脑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下写曰，丁卯岁节贞书。

妇人先进房子，挥手遣散了行礼的仆役后，落于主座，曹节贞遂于其下首坐下，脸色有些不自然。

沒了外人，妇人的脸色明显温和了下来，目光中带着一股化不掉的宠溺。“贞哥儿，一路累到了吧，去长安游学一趟，竟清减了这么多。”

卧槽，所谓的去长安游学，还没有跟亲人提过。原本以为不过是自己给为什么会唐言找了一个介口，居然是真的？

“话说你为何孤身入城，那些随从呢，胆敢不相伴主人左右？”妇人又问道。

啊，上来就是个要命的问题。

不得已，曹节贞只得如法炮制，将归途中路遇沙暴，随从身亡，本人失忆，商队救助回城之事再重复了一遍。妇人听后一阵沉默，良久才轻轻叹口气“若真是这般不幸，你能活下来就是好事了。改明日你就带足了黄白之物，给人家商队登门道谢去，礼一定要厚，态度要好，以晚辈的身份见礼。先不提救命大恩，咱们家现在不比往日，万万不可再得罪人。”

“是，儿谨遵命，原本就想着要好好酬谢几位恩公。”见到儿子这么轻易的答应下，妇人也有几分惊讶了，没想到这个一身傲气，自诩不凡的儿子失了忆，居然真的转性了？

若是平时知道了儿子失忆这种厄事，她少不得要焦虑质疑好一番，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忆丢了魂，很可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妇人却仍不放心，毕竟先前也说了，今时并非往日了，刚刚六叔公之所以焦急的让曹节贞回家，就是怕他还如先前一般口无遮拦，引火烧身。

“贞儿，你其实回来的很不是时候。当初让你去长安，本就是想躲掉国内的动荡时期，如今看来是不行了。你伯伯他，不是个眼里容得下沙的主儿。你一会儿就去你六叔公那儿。你先听我说道……”

曹节贞正对局势两眼一抹黑，如今有人在瞌睡时送来了枕头，当然是听得格外仔细。

且说这曹节贞之母荆氏，虽说是个妇道人家，可对当下局势却洞若观火。令曹节贞这个上辈子不过高中的听得是频频点头。

说来也不复杂，不过是皇族家事，却堪称人伦惨剧。

无非是昭武诸国皆以康为首，而曹国与戊地又直属于撒马尔罕（米国即潘奇，曾隶属康，后再次独立），其国王由康居王亲属担任。

而两年前，呼罗珊总督纳斯尔再次大败粟特联军，阿拉伯人在东安国的帮助下，入主撒马尔罕，大兴土木。

康居王卓克（另译为乌尔克或咄喝皆有）逃至东曹，向其族弟撒塔恰雷索要王位。

那卓克尽管在阿拉伯人面前讨不到半点好，可手下终究有五千余赭羯兵，也算骁勇善战，欺负个仅有不到一千卫士的东曹。依旧和壮壮去凌辱一个小孩一样，可谓是手到擒来。

迫于无奈，撒塔恰雷交付了一切信物，痛快地让出了王位，被卓克封为中曹王，但没等到去就藩，竟然暴病身亡了，并马上入葬。他真正的死因，无人知晓。

而撒塔恰雷，刚好就是曹节贞之父（曹氏，汉名母亲所取，有粟特文名）。母亲荆氏则为出生万年县的汉家女子。

而卓克接手东曹后，为了巩固统治，找借口屠戮了不少皇亲国戚和不服从的各级官员，现在能活下来的宗亲，几乎个个手握重权，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去抄家拿人。

现在整个东曹庙堂，几乎分为两党，一边是原有官吏，以老曹王亲戚为首，几乎遍布朝野上下，面对天降的新王和顶头上司们的打压，他们同仇敌忾，但无奈没能掌控兵权，今天那个干瘦白须老头儿，是曹节贞的六叔公，也是掌控商物的大臣，为此党魁首之一。

另一边则是以卓克为首的康国大官，因为是逃难而来，所以只带了最高位的官员，基层人员严重不足，故而在缺乏选材方法的情况下，不得不依赖原东曹国官吏，却又不敢完全信任。

自己的身份，已经旗帜鲜明地决定了站队，而且还是处于风口浪尖的那种。

本就是国势蜩螗之时，这种党争带来的矛盾绝非良事。曹节贞看着手中家族资产名册，心里已经清楚，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绝对有能力参与到这场政治斗争中。

而并不算大的矛盾，可是用了两年仍未解决，新王的政治手段可见一斑。

曹节贞用手托脸：“这就是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