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戳破假面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围绕的人永远特别多，笑声永远特别响亮。同学们有什么争执只要他出面协调，每一次都顺利解决。虽然功课不是最顶尖，却是每个老师最欣赏信赖的学生。

对这样的一个人，昊可原是不敢奢求能跟他靠得多近，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心满意足了。蔡勇却主动对他伸出了友谊的手，拉着他参加班上各种活动，帮他打入同学们的圈子里，原本闭塞的生活也多彩多姿起来。

自然而然地，昊可跟蔡勇成了死党。他们形影不离，连假日也腻在一起。无论是课业上的烦恼、家庭秘辛、或是对未来的期望，全都开诚布公地倾诉，无话不谈。每天早上昊可都兴奋雀跃地醒来，只因为这是有蔡勇的一天。

然而，进入下学期后，情况却变了。

蔡勇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每次跟他交谈总是简短而冷淡，一副急着摆脱他的神情。清澈开朗的眼睛里，开始筑起了警戒的高墙，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昊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想找蔡勇问个清楚，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一走了之，只留给昊可满腹的不解和心痛。

也许是他太在意蔡勇的改变，而忽略了其他征兆。某一天他才惊觉，不只是蔡勇，所有的同学都跟他保持着距离，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

昊可在极度的惶恐和疑惑中过了几天，在同学中流传了快一个月的耳语终于传到他耳中：“那个昊可是gei。”

真相大白了，却比被蒙在鼓里更加残酷。

这对昊可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想不通，事情是怎么泄露的？长久以来他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连父母都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会晓得？

是他每次碰触到蔡勇的身体时，脸上笑得太愉快？还是他凝视着蔡勇的眼里，流露出太多依恋？

他找不到理由，只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生活，不管多么地努力经营，都会毫无预警地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尝过友谊的温暖后，再度被打入孤寂的黑洞，当然是十分难受，但更让他痛心的是蔡勇的态度。

他对待昊可的方式，是‘无视’再加上‘戒慎恐惧’。在学校里总是能避则避，万一不幸狭路相逢，他就微微点个头，逃命似地快步离去，彷佛光跟他擦肩而过就会得HIV似地。

最后，昊可选择了休学。志恒端坐在镜子里，听着昊可的叙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昊可说完这段伤心事，低头不语时，志恒他才开口 “你很恨他吧？”

昊可一惊“没有啊！我…我怎么会恨他？”

遭到这种对待，当然会震惊、不解，伤心痛苦，多少会埋怨。但是，恨？这么激烈的字眼…

“我只是…很难相信，为什么他翻脸翻得这么快？前几天还跟我说，我是他最好的哥儿们，过不了两天，却好像我是什么恶心的怪物一样。”

“这就表示他之前是真的很信任你，你应该欣慰才对。因为信任越深，发现被骗后的愤怒也越强。”

“我没有骗他啊！我从来没骗他任何事，除了…除了…”

除了自己对他的情意以外。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事。对他而言，只要他认识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对他来说就是伤害了。你也不要指望他顾念旧情，在这种时候，以前的美好全部都会变成笑话。”

泪水涌上了昊可的眼睛：“就算当不成情人，难道连当朋友都不行吗？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朋友？哈哈！”

志恒捧腹狂笑起来。

“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为什么是‘朋友’？每天一起喝茶聊天，一起打球一起冲澡，偶尔可以去他家过夜。说不定还可以抱着他睡觉，福利这么多，当然每个人都想当朋友啊！可是你不要忘了，除了福利还有义务。他撩妹的时候你要给他加油打气，他结婚的时候你得当伴郎，还要笑得比新娘更灿烂。总之就是要两肋插刀不能有半点非份之想，这才叫朋友，你做得到吗？”

这番话就像连发手枪一样，每颗子弹都正中要害，让昊可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想到蔡勇身边总有一天会出现另一个比他更重要的人，想到自己永远只能做他生命的旁观者，永远不能成为他的一部分…

‘朋友’真的是好沉重的职位！

“我告诉你，就算不能在一起还是能当朋友，这种鬼话早就连现在的初中生都不信了。你根本就是想借着‘朋友’的身份，赌赌看哪天会不会擦枪走火让你捡到便宜。好了，现在走火了，结果便宜没捡到反而炸断自己手。还想怎么样？事到如今，除非你能做到对他没有半分期待，否则就不要再见面。就算看到也当作不认识，等到你完全不在乎他以后再来当朋友。至于幼儿园的好朋友游戏，还是省省吧。”

昊可将嘴唇咬得要出血“难道真的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连暗恋都不行？”

“既然是暗恋，就不要露馅啊。留在心里就是你自己的东西，谁都抢不走。你偏要有意无意表现给他看，他被你恶到，你就凉了。”

“爱一个人是我的权利！”昊可提高了声音。

“那又怎样？不管你多爱他多痴情，他就是不爽被你爱，那也是他的权利。”

这残酷的话让昊可跳了起来。

“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为什么一点都不能体谅别人的心情？”

“如果说‘爱’只是让人理直气壮做蠢事的借口的话，我宁可不要这种东西。”

昊可‘啪’地一声将镜子反转压在桌上，不想再看到那张脸。

拎了换洗衣服飞快冲进浴室，把热水开到最大。在这种时候，只有水声可以盖住他无法压抑的呜咽。

眼泪喷涌而出，很快地糊了视线。一年来他常常流泪，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彷佛连心的碎片都一并流了出来。

志恒的话就像无情的铁槌，把他那自我麻醉的说词，还有他一年来委身其中，用自怜自伤建立起来的保垒，狠狠地捅了个大洞，让他看见更残酷的现实。

原来蔡勇的反应是合理的，他不是个翻脸无情的人，错的是自作多情的自己，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该奢望借着友谊的保护伞，满足他肮脏的私欲。

原来他心中最卑微的愿望，只是‘幼儿园的好朋友游戏’。

不管受多少苦，再怎么伤心，再怎么被践踏，他都只能怪自己。

他真高兴镜子被浴室里弥漫的雾气弄糊了，这样他就不用看到自己的脸。他现在的模样一定是狼狈凄惨到极点，丑陋得不堪入目。

“哎呀，你身材不错啊！”

—回头，昊可万分震惊地发现，某鬼正浮在雾气消退的镜子上。盯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瞧，他差点当场石化。

志恒仍是面不改色：“嗯，皮肤好、比例也匀称、只可惜太瘦了点，没有肌肉…”

昊可愤慨不已：“你怎么可以偷看我洗澡？”

“哎，人家都已经占有你的身体这么多次了，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不要说得这么恶心好不好？”

在这种理应大吼大叫的场合，却必须压低声音说话，昊可觉得自己实在太悲哀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志恒一脸不解。

昊可想到自己的身体被他一览无遗，羞得恨不得当场蒸发，拿浴巾紧紧包住自己：“你出去！”

“好吧，那我等你睡着，再爬起来脱光光好好看个够…”看昊可一脸要吐的表情，他才改口“开玩笑的。不过说真的，你有没有看过《某某》电影吗？”

“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过！”

“真的吗？好可惜。我现在才发现，你跟那男主角长得蛮像的，白白嫩嫩、又有一对大眼睛、笑起来还有酒涡，好可爱。”

昊可以前也常被男人称赞可爱，当时只觉尴尬，现在被志恒一讲，不知何故脸却红了起来，倒把裸体被看到的困窘给忘了。

“我又没酒涡。”

“有，只是你不常笑而已。”志恒斩钉截铁地说。

他那素来轻浮的眼神，此时却显十分认真而温柔。好像在欣赏名画，昊可从来不曾被男人这样看过，尤其是这么像志恒这么俊俏的男人。虽说志恒已经不算男人了，他的神情仍是让昊可心跳加速，呼吸也有些困难。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哦，对了。我是想跟你说，我要看蔡勇亲亲的长相。”

“…我待会拿照片给你看。”

“不是，我要看他本人。”

这话差点把昊可吓得魂飞天外“不行！他…早就不理我了。”

“所以我才要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让我的同居人哭得这么伤心，你看你鼻头还是红的。”

“那是你害的！”

“我？”志恒十分惊讶：“我害你流泪？哎呀那可不行，我一定会负起责任的。这样你当我对象吧！”

昊可不想跟他扯，只能气急败坏地说：“听好，你绝对不可以去找他！”

“我干嘛要去找他？是他会来找我！”

“什么？”昊可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志恒自信满满地说：“我向你保证-一个礼拜后的今天，蔡勇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

“怎么可能？”

“等着瞧吧。”志恒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了。

接下来几天，昊可战战兢兢地揣测着志恒下一步的动向，但本人（鬼）却好似忘记自己说过的大话只字不提。

不过昊可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觉得自己好像在睡梦中进行着某种工作，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因此他白天常常昏昏欲睡，好几次打瞌睡被老师抓包。

这阵子志恒安份了许多，没再像头两天一样闹得轰轰烈烈，只不过是每天戴不同的面具上学，从鬼面具到加菲猫一应俱全，搞得路人侧目。

只不过是因此天天跑给教导主任追；

只不过是当教导主任逼问他戴面具的原因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防小人’把教导主任气得半死；

只不过是过了整整一天才有老师发现黑板上挂了面海盗旗。

除此之外，学校非常和平。

同学们也逐渐安心了，原本怀疑他精神失常，现在则认为他不过是个爱作怪的怪胎；巴西人和法师对他的种种花招自是叫好不迭，当然也有人认为他太爱出风头而十分不屑。

—阵胡搅之后，成功地把同学对他性向的注目焦点模糊掉了，然而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仍然有人视他为眼中钉。

这天，昊可和巴西人、法师一起去小卖部喝饮料，聊得正高兴时，他却感觉到小卖部的另一角传来了带着强烈厌恶的视线。

他不用看就知道，是他们班上的几个‘学生会’成员。而其中带头的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泡面’侯江圣，也就是当初跟马胜英在书店里讲他闲话的人。

侯江圣长得眉清目秀，头发是天然卷，因此得了‘泡面’的外号。他平常只是个活泼阳光的大男孩，但是一提到gei马上就咬牙切齿，彷佛他祖宗三代全都惨遭gei者杀害一样。

他总是会在班上大声朗读报纸上关于gei犯罪的新闻，无论是杀人、抢劫或是轰趴被抓到，还有多少人HIV之类的消息，他全都不放过。

任何时候只要一看到昊可，他脸上马上浮现明显的憎恶，也绝不跟他说话。

昊可知道全班都在等着看他如何响应，志恒也好似存心要他自己解决，迟迟没有行动。但是他从以前到现在，面对他人莫名的恶意，始终只有满腹的困惑和委屈，对于如何处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像现在，明知敌人在挑衅，他还是束手无策。想到自己的懦弱，不禁悲从中来。

“昊可？你怎么了 ？”旁边的二人感觉到他面色有异。

“呃…我…”被这样一问，昊可更加心慌，竟打翻了饮料，差点泼到法师。“啊，对不起！”

“得了得了，我来吧！”再也看不下去的志恒决定出手了。

他拿面纸把桌子擦净，对巴西人嫣然一笑“麻烦挪一下。”

巴西人一头雾水地移动身子，志恒笔直地盯着他身后，视线毫无阻碍地跟泡面对个正着。

“喂，昊可，不要冲动。”

另外二人嗅出了火药味，连忙阻止。志恒含笑摇手，要他们不用担心，仍旧一脸自得地跟侯江圣一帮人进行瞪眼比赛，对方有几个人受不了这种气氛，自己别开眼睛，只有侯江圣不服输地继续瞪着他。

三分钟后，他起身朝这里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