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见

“呜…痛…”

少年躺在草堆里睁开眼睛，全身酸痛头晕眼花。

这里是哪里？他是谁？

哦，想起来了。这里是七星山的某处，他是李昊可，十七岁，广州某高中二年级学生。

休学一年后，他今天去学校注册复学，结果遇到一些不太爽的事，一时冲动，在中午下课后跑来爬山。

爬山爬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滚到山底下呢？因为在登山步道上总是会遇到来健身的老先生老太太们，看到一个穿着名校制服，相貌清秀的少年顶着大太阳来爬山，一时好奇，热情地拉着他问东问西。

昊可原本很有礼貌地一一回礼，后来实在受不了，干脆离开步道，走上旁边的小小岔路。

说是岔路，却延续不到十公尺就中断了，一棵倾倒的树干阻挡了去路。树干之后全是无边无际的杂草。以前的昊可一定也会死心返回原路，但今天他心情实在太糟，硬是翻过了树干，踏入及膝的草丛中。

走了没几分钟，连草丛都没了。在他眼前的是个陡峭的下坡，几乎可称之为断崖。陡坡约二十几公尺长，显然曾经发生过小型坍方。

见到这种状况，昊可也不得不死心了。正打算回头，眼角却瞥见山坡下有道光芒闪过。他好奇心起，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闪光的是什么东西。然而前天刚下过雨，脚下土壤十分松滑，一个没留意，他一头栽倒，还来不及惊叫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就是没事发神经乱跑的下场。

昊可摔得眼冒金星，幸好被草丛挡住，没受什么伤。但是眼镜飞掉了，书包里的东西也滚了满地。他勉强撑起上身，双手在四周摸索着找眼镜。

右手摸到一个东西，硬硬的，很细，一节一节的。昊可心中疑惑，在他的认知中没碰过这样的东西。他找到眼镜，戴上去仔细研究那个物体，发现它有很特殊的构造：五根细长有节的物体连在一起，尾端是一根长棍状的东西。

过了五秒，他的大脑终于给他一个讯息：那是一只手，化成白骨的人手。沿着手臂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惨白的骷髅头正张着大嘴看着他。

“啊啊啊——！”昊可惨叫着跳起来，连连后退，又摔了一跤。

奇迹似地，在脑子完全陷入极度恐慌状态的时候，他的手脚居然还能动，将地上的文具一股脑儿扫进书包里，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当天晚上，电视报出了这样一则新闻。

“今天下午，一名高中学生在爬山区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具化成白骨的遗体，经过法医及鉴识人员比对遗体衣物及牙齿资料后，证实死者是去年失踪的广东大学法律系三年级学生刘志恒。刘志恒在去年的台风夜离家出走后，从此下落不明，今天他的遗体终于被发现。法医分析死因是头骨破裂，推论死者可能是失足从高处摔落致死。由于该地点多次发生坍方，将尸体长期掩埋土中，一直未能寻获，直到前一阵子再度坍方才露出地面。估计死亡时间约一年，警方尚待进一步检验，才能完全确定死因是他杀、自杀或意外。”

昊可报了警，也上了新闻，还被记者访问：“当你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想？”

没傻没痴看到死人，会有什么感想？

正如他所料，他被爸爸大骂了一顿。

“没事打什么赌？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要是摔死了怎么办？在家混了一年，现在要开学了还不晓得要收心，居然做这种蠢事！你同学白痴，你也要跟着当白痴吗？告诉你，开学以后，给我离那些不良少年远一点！”

昊可低着头，默默地听训。心里想着：爸爸，你太多虑了。我根本不是跟朋友打赌才跑去山上，也没有人会跑来带坏你儿子，他们只怕你儿子带坏他们。

另一台也在报刘志恒的新闻，还放上了他生前的照片。

昊可第一次看到刘志恒的真面目：瘦长的脸型，微乱的前发，英挺的五官，虽戴着眼镜却遮不住炯炯的目光，顿时让昊可想到漫画《在下坂本有何贵干？》里的坂本。

唯一不同的是，坂本总是面无表情，照片里的刘志恒却带着微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嘲弄，显得有些无赖相。

看着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昊可忽然感到有些混乱。照片上的人真的就是他几个钟头前看到的骷髅吗？这样一个俊俏充满自信的人，为什么会变成那副凄惨的模样？

照理说，曝尸荒野这种下场，比较适合他这种被世界唾弃的人。

那天晚上昊可失眠了，满脑子思索着刘志恒的事。

也许因为他是骨骸的发现者，也许是生前跟死后的印象差距过大，使他对刘志恒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恐惧当然是免不了，却还有一丝奇异的亲切感。彷佛他跟那具一‘面’之缘的陌生骷髅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连系。

这想法虽然有点变态，不过跟学校里那群同学比起来，一具尸体的确是亲切多了，至少尸体不会表面对他亲热无比，背后却不遗余力中伤他。

越想心情越差，更加睡不着了。眼角瞄到椅子上的书包，下山以后他一次也不曾打开过书包，现在里面一定全是泥巴。反正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好好清理。

他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一样一样擦干净，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面方形的小镜子，红色的塑料外壳磨损得很严重，显然是廉价品。昊可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所以这铁定不是他的。但是别人的镜子怎么会跑到他书包里？

镜子上沾满泥污，看来是他在发现刘志恒的现场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时，不小心顺手收进来的。也就是说…

这是死人身上的东西！

昊可跳了起来，反射性地将镜子甩到房间最远的角落。他缩在床上抖了几分钟，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拾起镜子，伸直手臂拿得远远地，打算将它丢出窗外。随即想到：如果真的是死者的遗物，这样扔了不太好，还是明天拿去请警察转给家属吧。

他在镜子上包了七八层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再把圣经压在上面，最上层再放上十字架。

虽然设置了这么严密的防卫措施，他还是心里直发毛。伸手一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决定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冷水让他稍微放松了些，然而当他抬头望向洗手台的镜子，顿时以为自己跌进了恶梦里。

镜子里浮着一张脸，却不是他的脸。那张脸戴着破碎的眼镜，脸色是青白色的，头上破了个大洞，红色的大脑在里面跳动。鲜血从头顶、眼睛、鼻孔及嘴角流出，但那充满嘲弄的笑脸仍然没有改变。

“啊——！”昊可厉声狂叫，猛然后退撞在浴室门上。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紧贴着墙壁，张大了嘴瞪着镜子里的鬼脸，脑中一片空白。

鬼脸缓缓地张开了淌着血的嘴，说出了一句话。

“恭喜！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昊可仍然张着嘴发呆，完全没听懂。

“哎呀，你好像吓得不轻啊？不好意思哦。不过鬼故事的开头总要有点气氛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白雪公主与魔镜吗？”

镜子里的鬼脸劈里啪啦地说着话，他的脸也同时慢慢改变。脸上的鲜血消失，头上的洞也合了起来，连眼镜的裂缝都补好了，现在那张脸完全像是电视上那张照片的真人版。

昊可喃喃自语：“刘志恒…”

“正是在下。不过你叫我志恒就行了。”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惊叫声惊动了父母，母亲用力敲门，把他叫了出去。

昊可只好谎称被蟑螂吓到，当然又被父亲痛骂一顿。

他余悸犹存地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镜子，忍不住生起气来。

一定就是这个东西害他惊吓过度，才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幻觉！他一把抓起那玩意儿，打算把它丢出窗外。

“往窗外乱丢东西不好吧？会砸死人的。”

虽然是悦耳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还是把昊可吓得跳到半天高。只见关闭的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跟浴室镜子里一样的俊脸。

昊可这回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瘫坐在床上。

“同学，看到我这种帅哥，你居然吓成这样？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昊可挤出了全身的力气，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刘先生…”

“我说过，叫我志恒。”这只鬼的态度非常随和。

昊可用颤抖的手举起镜子，“你的遗物我一定会帮你送回家里，你…你不用担心…”

“那个啊？不用了，那又不是我的东西。”鬼说：“只是掉在我旁边，方便我附身而已。”

“那…你的尸…遗体已经送回家了，你应该可以安息了吧？”

鬼不以为然地摇头，“这位同学，你实在太没常识了。是谁跟你说，死人只要把他带回家，他就会安息的？哪这么简单？”

“…那要怎么办？”

“人死后会留在世上徘徊，是因为心中还有眷恋，只有把生前未了的心愿的完成让他没有遗憾，他才会走。懂不懂？”

“呃…那你跟我说你的心愿，我一定转告你家人让他们帮你完成。”反正好事就做到底吧，帮助死者完成心愿，也是功德一件。

‘刘志恒’的脸上，再度浮现那种带着嘲弄，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的家人全部不得好死。你要帮我转告吗？”

“这…”昊可大惊失色，“你是开玩笑吧？”

“这个嘛，是不是玩笑呢？嗯…”

看到他故作沉思状，昊可背后冷汗如瀑布状流下。

完了，他真的惹上恶鬼了。本来嘛，死得那么冤枉，一定会满肚子怒气的。这家伙虽然表面一副轻松愉快的神情，骨子里还是个凶恶的厉鬼。

“没错没错，我就是恶鬼，所以你要是惹我生气，绝对会倒大楣的。”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鬼不屑地哼了一声，“全写在你脸上啦！”

昊可不住后退，一直贴到了墙上，“我…我…我没有害你，我还找到你的身体，我并不要你报答我，只是，拜托你不要来缠我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人陪我，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呢？”

“那你去找别人陪可以吗…”昊可快哭出来了。

“你，你居然说这种话！是你把我带出来的，现在居然要赶我走？真是没良心的男人！不负责任！”

“我…我…”昊可几乎要丧失思考能力。撞鬼已经够倒霉了，他居然还撞到一个装疯卖傻的鬼。

鬼大爷总算大发慈悲，“好了，不闹你了。听好，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事，也不用去跟我家人传话，你房间借我待一阵子，你就每天陪我聊天解闷，偶尔身体借我出去透个气。等我玩够了，心情好了，自然就升天了。”

“我不要！”开玩笑，要他跟鬼住同一间房，还得让他附身，他还要过日子吗？

“你很不知好歹。天底下哪有人撞鬼像你这么轻松的？你是没看过《招魂》吗？”

“反正我就是不要！”

“是吗？那我就不勉强你，改去问问你妈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她的梳妆台跟她打个招呼喽，要用什么造型好呢？嗯…”

“不行！”昊可心中焦急万分，要是他又扮出那种可怕的鬼脸去吓妈妈，妈妈一定会受不了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说兄弟，我可是鬼，凭什么要听你的呢？”

昊可痛苦挣扎着。这件事完全是他惹起的，如果他不要没事跑去爬山，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多麻烦来。要是再连累父母，这个家他是再也没脸待下去了。

一咬牙，低声说：“我可以让你跟我住，但是你要保证只能待在我房间，也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出现，而且不能用我的身体去做坏事。”

“你、放、心。”鬼豪气干云地说：“我保证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正直可靠的鬼了。那么，以后就请多指教了，同居人。”

还挺有礼貌的嘛！昊可颓然坐在床上，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答应跟鬼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