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昱不得不滞留在越京暂代国事。他知道盛景承的脾气,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如今大越国泰民安,朝中一干大臣又得力,每日事务还算轻松。盛景承初始还过问一二,到后面直接撒手不管,连早朝也不上,由着温昱去跟朝臣商议决定。
盛景承乐的清闲,不过却将温昱累的够呛。人这朝事刚松口气,他便让人将温昱叫来喝茶赏画,对弈聊天,完完全全一副太上皇的姿态,哪还有往日勤政的样子?
“景鸿,来了?”温昱这边刚跟周承等人商定完接待禹朔使臣一事,三宝便来请。他把礼部尚书晾在一边,便急急赶了过来。
盛景承坐在御花园里品茶,今日他难得褪了那身厚重压抑的玄色锦袍,穿了一身浅色衣衫,衬得气色分外好。
这段时间他一直卧床,整个人萎靡不堪,神色也黯淡无光,今日总算有了些生气。
难得小皇子也在此处。
如今刚入七月,天气不算炎热,尤其今日天和气清,道也十分舒爽。
“圣上。”温昱上前见礼。
“事情处理完了?”
“嗯。”
盛景承一笑:“这些事你自小就上手,对你来说没什么难度。来,你还没见过承昱吧?”
盛景承将孩子抱起来,温昱上前看了看,孩子生的很漂亮,眉眼跟盛景承有五分像,肉嘟嘟的,眼睛也炯炯有神,十分可爱。
盛景承:“幸好,这孩子生下来还算康健,皇后照料的也细心,以后你再教教骑射,练练体魄。虽然是皇子也别太娇惯,还是得多磨炼。”
温昱:“你备的先生一应都是最好的,还不放心?”
盛景承:“要是能亲自教,当然更放心。”
温昱没应,三宝过来请人用茶,将话题跳过。
盛景承将孩子递给温昱:“你也抱抱,跟孩子多亲近。”
温昱接过来,盛景承帮他理了理襁褓,见孩子着实可爱,温昱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的脸,孩子不禁逗,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温昱笑。
盛景承见了,有些吃味:“你一来就笑,这么久都没对朕笑过。”
温昱笑笑,用手指拨了拨孩子的小手:“快给你父皇笑一个,你父皇吃醋了。”
孩子轻轻捏紧他的手指,果然咯咯直笑,盛景承眼中也柔和了几分,不禁看向只顾着逗孩子的温昱。
三宝在一旁默默看着,几不可见的摇头叹息。
盛景承问他:“这孩子,你喜欢吗?”
“嗯。”
“皇后说,这孩子像朕……”
温昱:“挺像的,尤其眉眼,你看。”
盛景承看了看,扬了扬嘴角:“像朕就好,以后你看见他,也会时常想起朕。”
温昱看看他,心头莫名涌来一阵阴郁:“圣上勿需忧虑,一日有一日的欢喜。”
盛景承:“是啊,这几日朕的确很欢喜。朕初始知道你的死讯,真恐多一刻也撑不下去,可那尸首运回来,朕就知道,那不是你。”
温昱:“从何而知?”
盛景承轻哼一声:“死相如此惨烈,如何会是你?一个诸葛司正,还不是你对手。”
看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温昱不禁笑了笑。
盛景承舒了口气:“这一战,西凉十年之内都无力犯境,我大越西北安稳,这都要归功于你。”
温昱:“非是微臣之功,而是无数死难将士浴血奋战之功。”
盛景承:“男儿赴远征,将军保太平。如今大越太平,家国安宁,着实不易。”说着,他看看温昱,视线停留在他鬓边的白发上,不禁伸手摸了摸,“你才多大年纪,怎比朕的白发还多?”
温昱笑笑:“这白发又不分年纪。”
盛景承的手覆在他鬓边轻轻摩挲着:“征战十一年,到头来就换来一身伤,一头白发。值得吗?”
温昱:“哪有什么值不值?我既答应了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失望。父皇一生都想要一个清明坦荡的朝局,一个太平天下,如今,我们做到了。”
盛景承看看他,眼中动容:“是啊,我们做到了,我没想到我们真的做到了。你知道肃清韦氏那一夜,朕心中有多忐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一切都在你掌控当中,韦氏无所遁逃,那一刻,朕才真觉得有点希望。”
温昱安抚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景鸿……”盛景承突然唤他。
“嗯?”
沉默了半晌,盛景承才似鼓起勇气般开口:“朕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温昱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缓缓道:“不必说。你的决定没有错。”
盛景承眼光黯然,本就消瘦清癯的面孔显得越发苍白无光:“要说的。朕不是个称职的兄长,因为那一刻,退缩的不止他们,朕也退缩了……”
温昱看看他:“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虽是人之常情,可那一刻,最不应该退缩的就是朕。为子,为兄,为君,朕都不应该退缩。”
听他如此说,温昱看出这些年他的心结定然就在此:“你的决定没错,也没有人怪你。”
“可朕无法原谅自己。在朕退缩那一刻,朕失去了父皇,失去了你,也失去了为君的资格。朕不配。”
盛景承一向高傲,见他自责悔恨如此,温昱腾出一只手轻轻抱住他:“父皇没有怪你,他对你的决定完全赞同。你知道吗?我去北燕时,父皇尚有一口气在,他对你的部署很是欣慰,因此他才会交代让我日后辅佐你。你是他认定的君主,你比其他人都有为君资格。”
盛景承难以置信:“当真?”
温昱:“当真。父皇让你监国,便是明证。”
盛景承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眼眶润湿:“那你呢?”
温昱看着他,见他想要个答案,终于也将一直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的,自愿替你去。我知道出使北燕凶多吉少,所以,我是自愿替你去,二哥。”
闻言,盛景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抱住他,哽咽不成声:“可我……让你失望了。”
温昱和声道:“没有,二哥从没让盛景鸿失望。就算温昱不再爱慕盛景承,但盛景鸿永远尊戴他的兄长。”
盛景承泪流满面,抱着温昱良久不能成声:“你承认了?承认你对朕的感情……”
温昱也决定正视这一切:“是,我喜欢你,见你第一面就很喜欢。”
盛景承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口中喃喃:“我就知道……如果我当年没有撤走喜峰口的驻军,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点?”
温昱:“会。”
盛景承:“如果我没有骗你诛杀大哥、三弟、四弟他们,你是不是根本不会离开皇宫?”
温昱:“是……”
盛景承:“如果当初我与你一同出使北燕……”
温昱:“没有如果。”
盛景承苦笑着问他:“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温昱笑笑,拍拍他的背:“因为上天想给我一个二哥,给你一个九弟,给我们承昱一个皇叔啊。”
闻言,盛景承倏地笑起来:“怎么办?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温昱轻笑:“因为就是这个道理。”
盛景承也被他逗笑,抱着他感慨了许久。
似是有些疲惫,盛景承将脑袋往温昱脖颈间偏了偏,声音也越来越低沉:“景鸿……”
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温昱赶忙扣住他的腰身将他托住:“二哥,你怎么了?”
盛景承靠在他肩头望着远处,眼中神采涣散:“我好像有些累了……”
温昱有些紧张:“二哥……”
盛景承轻轻阖眼:“我先睡会,一会儿再送承昱去皇后那……”
温昱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二哥,你别睡,你跟我说说话……”
盛景承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什么?”
温昱:“说……说说承昱,他喜欢什么?”
盛景承脸上漫出笑意:“他喜欢你啊……”
温昱:“二……”
还未唤出口,温昱只觉得脖颈间一重,盛景承的气息在他耳边戛然而止。他紧张又惶恐的试探着唤了一声:“二……二哥?”
良久,再无人应声,三宝掩面而泣。
温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手抱着盛景承,一手抱着盛承昱,忽的一阵风自脚下起,梧桐叶哗哗作响、簌簌而落……
七月,大越国丧。
盛景承遗诏由周承宣读,封温昱为皇太弟,传国玺,继位为大越国君。
温昱继位第三日,立皇长子盛承昱为太子,第四日,传位东宫,而后以摄政王名义辅佐幼主,代理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