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遁 7

龙隐镇上挨家挨户兜底搜过，州府差役民壮也散夫各村各巷，抓人的抓人，抢劫的抢劫，如同蝗虫过境。闹的个鸡飞狗跳。道是顺藤摸西瓜，到了午间时分，有关的无关的，牵牵连连一批，几家被遣去的伙计帮铜奶妈厨子，纷纷被绳束而来，哭哭啼啼拘于南货店里。登雅楼里更是临时设起了公堂，挨个鞭来逐个审，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那哭嚎声疾起，四街里都是映响，整个街镇恐怖肃杀。

“快刀刘被捉到了。”又有人被捕快逮来，麻绳捆起个粽子，两个人提着上了登雅楼。

那快刀刘也是昨日下南山凹看了戏，回村自家里睡个觉，今早上便是起的晚了，不及上街来摆摊呢，被些下去的差人堵在门里，不由分说就绑上街了。

登雅楼上又是疾声惨叫，快刀刘也被弄的昏死过去，河里现吊桶水给泼醒了，跟着照鞭鞭照杠杠，几番死去又几番活来，几番活来又几番死去。

直到个黄昏间，登雅楼里声音渐息了，差役兵壮的也先行撤退，各路人马集队起，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坐船的坐船，呼呼喝喝喧嚣去。

一拨涉案人犯没的好处理，嫌疑大的枷锁上，嫌疑小的绑索绑上，男人们单个一扎捆，女人们三两一组个连个，分批好几条船直送县牢去了。那快刀刘最是打的不成人形，血糊糊的一摊来，硬是被人抬着丢进舱里，那沿河人家在窗户里偷瞄着，居然就辨不出个模样来。

该撤的也撤走了，该抓的也抓走了，整个龙隐镇大劫一场，死一般沉寂着。最后一批官差也紧忙动身了，有人往药店南货店门上贴封，登雅楼上朗儿也移驾出来，随后便是闭户封门，一伙人簇拥着下了船去。

河口水关之外，县里州里的官船还在侯着，单等宫里的钦差过来，一众官员跪拜相送呢。

“啊呀呀，小的说破天去总也无人会相信的，那些县里州里的大老爷小老爷我都见着了，还一个个客气似的迎了我呢。”

朱七八踏足于官家的舫船之上，眼见关头旌旗人马齐聚架势，不觉飘飘然陶陶然，转头对于那贵人道：“朗老爷，小的真正正真是沾了您老大大大大大大光的，借您老的福，端的是开了回眼界活了回人，不过么，不过么。”“不过什么？尽管说来听。”楼上楼好起，人上人难做，耳听的岸头上喇叭鼓乐齐鸣，官家人也是志得意满起来。

“就是小的还是要向您老爷打听的来，您老爷确是上头的上头，可这上头的上头究竟算作怎的一个上头？究竟是怎生一个办差的衙门？”朱七八嘿嘿笑来，凑近道：“小的就是这般设想，今朝就直接随了朗老爷您老去，算作您老实在心疼小的，您老就帮荐着小的也入了你们那上头的上头的衙门去，那小的我就可以日日伺候在您老身边，天天如今朝般风光了。”“朱七八，你娘老子的，你娘老子是怎个将你生将出来，真个是七窍玲珑鬼心思。”马屁高帽各有一套，朗儿不禁“噗哧”笑来，随后正色起来：“你小子真个想入咱们这一块啊，这个却也不是太难。”“喔，是么？那还有什么关节否？”朱七八眼中直是放光。

朗儿微笑：“你啊，且去取把快刀来。”“哦，这哪里有快刀呢？”四眼一寻，那大人腰间便悬着一把。“再将你条烂裤头给脱了。”“啊？脱裤头？却是为何？”朱七八丈二和尚，却是摸不着头脑来。“我啊，先拿把快刀帮你净了身，你便可以入咱们这一门了。”朗儿已是阴阴脸色。

“啊？净身？净什么身？且要使上快刀子？”朱七八一拍脑子又开悟：“哦，大人是嫌小的人丑样怪整个身子腌臜了，不妨不妨，小的现跳到河里去，拿块胰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洗净了便是，且不必拿把刀子来杀猪似浑身白肉刮上一遍，小的还怕一不小心割了呢。”

朗儿哭笑不是，面相愈是凶了：“出你个朱七八，你是真不懂来假不懂？我与你净身却不是帮你褪了一身猪毛去，而是一把刀来入你裆里，将你那吊儿朗当的鸟货除了去。”“啊？去了裆里的玩意儿，哪不是去了势么？驴啊马啊给骗了么？不就是太……。”话未说完呢，头脸“涮”一下火辣，朗儿条鞭子已然砸下，朱七八“啊呀”声倒于舱板之上：“啊呀呀朗老爷，啊呀呀朗老爷。”

玩人如同描狗，朗儿一鞭下来，出口气却又爽朗了，低头来朝着嘿嘿笑：“朱七八，这回还愿入这上头的

上头，咱们这一块衙门么？”“不敢了，不敢了。”朱七八缩的远远的，半天不敢爬身起来。

“你啊，这两天来也是辛苦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朗儿怀里一掏，摸出个整锭银子来，往朱七八身上一抛：“今后来龙隐镇上那几家还要给我盯紧了，一有什么就立马给我报上来。”“是是。”吃痛是虚的，银子是实的，元宝捧在手，朱七八嘴上又谗来：“啊呀呀，小的哪还敢受大人您的打赏来？不如还算小的我来孝敬您，您还拿了到京城里的大馆子吃茶去。”“真正你个朱七八，生就的一张好嘴啊，老爷我真还有些对你实在喜欢的紧呢，不若真的来将你裤裆里那玩意一刀去了，今后就只是随着我吧。”“啊呀呀，朗老爷，大大好老爷，这个可不敢，这个可不敢。”眼见个舱头之上，朱七八又是如捣蒜磕头。

长阴必有晴，长晴必有阴，这天始终是阴天，日间下了两起小雨，天上云层始终聚而不散。

河口关头上挑起高灯来，一拨官员跪拜相送，那高的楼船，矮的舫船，开始起锚扯篷。南山阴面“呼”就火起了，水月庵被那上差点着，火焰风卷而起，连带周遭松柏也“啪啪”焚响。

“烧的好啊。”那朗儿总管立于船头观望，再是传令：“火先不许救来，我且要看着这水月庵烧的彻底干净。”

在于火光映红之中，那两条大船拖着四五条小船启航，官员们撑地而起，揉膝转腰不止。

那州里的官员也将启程，于是下面官员再是跪拜，鼓乐齐鸣着，三四条船相送去了。

“好了，赶紧着，且将那山上之火救了吧。”

县官终是现管，最后总是要落的收场，赶紧命着水龙队去灭火，山上泉水浇，山下河水打，一场大雨适时而至，那火幸而未烧延开去。

“万幸啊，这龙隐寺总算没命着也烧了去。”

火头下去了，愈发生出漫天的浓烟来，火腥味几里外弥布，那水月庵已然是焦塌了的。

那一光法师被打去半条性命，十来个和尚也无一好过，好在个个保全，也算是佛祖保佑了。水月庵里尼姑便是遭了大殃，慈恩师太忍羞不住，竟而梁柱上一头触死了，那两个小姑子早被前船裹挟而去，当作人口被卖去窑里不定。

“这是哪里的贼胚强盗啊，又与庙里的姑子何干，竟引出这般的大祸来？”一边观着火去，一边就有人愤愤不平来。

“这哪是抓强盗啊？分明是强盗行径了的。”有人更是一语双关。

“小心了，可别闪了你家舌头，那可是上头的上头，皇上老爷身边的钦差呢。”说话自是朱七八了，也是跟着后官拜前官，跟着后后官再拜后官，磕着头将人送去，此时终于可以直起腰来松口气。

这龙隐地方的里长，这两日也被差的个象狗的，却还不如个小小水关夫落的人前风光，不禁哼哼来.“哎，朱七八，这两日你屁颠屁颠跟着那朗大人跑的也够勤的，怎就不见那朗大人这就将你老带了去，也去做那皇上老爷身边的钦差来？”“啊呀呀，爷可别再说了，那是就算叫我去我也不敢去的。”朱七八不觉一捧卵裆，低声道来：“爷可知晓？那班人都是什么么？都是皇上老爷身边的太监，都似那家养的猪苗般，事先那里要被阄了的。”“哈哈哈，原来啊，我说你个朱七八，怎就不闻着腥就去了呢？原来还怕着会断子绝孙呢。”边上人早就耳尖听着了，一边上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仔细被人听着了，回头来也把你家给一把火烧了。”朱七八且要嚷呢，忽觉着人人朝来怒目而视，忙是噤了声去。

原来那一伙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里南山凹唱戏戏班，半夜里戏船里睡着觉，平白便被些官差围了。不仅给戏装戏具抄了个底朝天，还呼三喝四被人皮鞭抽打不少，临了还要搬起了锣鼓家什，到着水关上来给人鼓乐送行，真个是挨了巴掌还要贴笑脸。你个朱七八走狗一似，昨日里也是神气直蹿的，如今那仗势的主子去了，人家多少激愤起来，便都集中到你一人身上。

所谓失主之狗空荡荡，朱七八自己也觉是，原本那朗儿老爷在时，自己前也是后也是，人前便是一个是。自那朗儿大人去了以后，背心就飕飕凉意起来，顿时县上老爷又的高了，衙里大人也嗖的大了，里长又是个爷了，甲长也还是人物的，在于一堆大小人物中间，唯有自己小小小小小，又缩的成个不知什么个东西了。

终于县里的老爷也开路了，并押着几船人犯而去，回去县衙里该审的审该关的关，最后只等着犯属取了大把银子赎人来，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了。

这天黑掌灯了，龙隐街头开始回复活气来，街头有人走动了，人家开火做饭了，更有人家终于敢放胆哭出声来，街路里传着各色杂响，拼门的拼门，修窗的修窗。

“这个朱七八啊，但要来看见，不打断他的狗腿。”不少人咬着牙狠狠骂着，肚子里更有诅咒：“这帮死官差，这帮死阄驴。”

西街纸札店是死了人了，杨棺材为救儿子，也把自己赔了，这倒好，纸札店与棺材铺是通的，买棺材便宜了事。

这霍药师几家是贼胚强盗，你去拿人家便是了，抓不到本人吧，却连带着拿四邻撒气。查七八年间迁来的人口还罢了，却为何还要遍审那七八岁年纪的小儿？一连几家娘老子都被追根究底，一连几家小孩子都过了堂去，不吓个半死，也要生出一场大病去。这贼胚个霍药师啊，真是害人不浅啊。这短命个上差老爷啊，真是心黑手毒啊。这瘟杀个朱七八啊，真是引祸霉根啊。

骂也骂了，哭也哭了，葬也葬了，残局总有人收拾起，小民百姓日子照旧要过来。只是个朱七八却是惹了众怒，一天到晚来吃人白眼果，不是当面骂，就是背后讥，更有飞来半块砖头掷的。

日不安夜惊心，总防的一时防不的一世来，果是这般不安生度日的话，老子惹不起还躲的起。朱七八想想难安，索性弃了水关关夫做，凭着已然混了个脸熟，进到县里头衙里做门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