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水底绿沉沉的,偶尔能飘来一些不知从何处散落的树叶,勉强能增添一下眼前的新鲜感。也会有一些食品包装袋,顺着水流,到他目力所及的位置,惹他心烦。
触手的位置已经没有再流血了吧,他凑近去看,引起水里一阵咕嘟嘟的声音,低下头,似乎触手已经没再染红周遭的海水了,但还是能够感觉到有点儿疼。
水面上,路灯散射出来的光线能够照射进海的浅滩,在一片绿色中泛出少许突兀又惨白的颜色。
一片水面隔绝了两幅场景,海面上,人们安居乐业的地方,像是他李浩铭,永远也回不去的异世界。
像这样的、住在水底的、昏暗的、混沌的日子,到底已经持续了多久呢?
呵……
李浩铭把自己的身子微微蜷缩起来,这种时候他能感觉到庞大的身躯能够聚拢,似乎精华的部分也能聚集在一起,像是形成一种人类的小小荧光在黑色而巨大的空壳里的错觉。
可错觉毕竟是错觉。
谁都不能否定这是一场悲剧:这幅丑陋不堪而又畸形庞大的身躯,原来真的竟然曾经和水面上任意一个能够肆意欢笑的人没什么不同。
最初他愤懑过,但后来感知像是被什么人打上了麻药,然后少年曾经有过的锐利锋芒逐渐收敛,逐渐化作一滩再也扶不起来的烂泥,无声无息地溶进了这片大海。
有时候,他感觉仿佛自己在一场梦里,半睡半醒;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裹在很闷的被子里,触觉听觉视觉都不是很敏感,只能偶尔朦胧地感知到一些东西。
——但是可能只是他想象中的微微一动,就会在外世界被放大成一股凶恶无比的样子。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比任何人都更憎恶自己这个身体。
他的无心之过后,是人类的攻击,武器刺出连带的粘液,可能是他那属于人类、也可能已经不属于人类的淡粉红色的血液。
原来是自己变成了个怪物么?
但是他其实感知不到自己太多的变化,在最初烈火焚烧般剧烈的疼痛过后,他被放进了水里,然后整个身子就轻飘飘的了,朦胧地、无声地漂在水里,像是不存在了、或者说不存在更好一样,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他也感觉他活着这件事情前所未有的深刻,那是在母亲目光中,像是窒息一般恐惧和痛苦的神色。
那种莫名地泛着紫色梦靥般的目光,让他将想伸出的手收回。
从而让他低头看见,手?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哪还有什么手啊。现在的自己明明只有那无比丑陋的触角啊。
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记忆里的定在相框里的,洪梅和李国峻那个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李浩铭,随着那个漆黑的夜晚相框的破裂死了。
活下来的,是现在这个只能在海水里面勉强活命的怪物。
——
最近,他在海边听见一对高中生的讨论。
似乎是在说最近的有个很火的话题,叫做:【如果你的人生可以删掉十年时间,那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两名高中生在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一个说,要等到未来的时候再进行选择,然后就可以把自己人生最艰难的十年删掉。
李浩铭悄悄地藏起来,在水底漂浮着。熟练的经验让他知道自己黑色的外壳在水面上看,只是像是一块普通的水上垃圾一样,毫不显眼。
难得的,在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浩铭动脑想了这个问题:
如果真的能删掉十年,他唯一的选择是把变成怪物的倒前的这十年删掉吧。
删掉那十年,不得不说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选择。
这十年里,最后有变成怪物的日子里的浑浑噩噩,有从富裕到贫困,一夜间家里由小洋楼变成要住小破出租屋的煎熬。
可是这十年,也有父亲母亲的关爱和微笑,有钢琴奖堆满整个卧房,有曾经被人羡慕的天之骄子的时光。
如果真的要删掉这完整的十年,那只能这么,夹着泪,血肉模糊地粗糙分割,把自己快乐的、痛苦的、落寞的,也可以说是……把人生最重要的时间拿出来。
可是最重要的是,如此的话,这个世上会少一只怪物,多一分表面平静无波的安详。
在聊着天的高中生们还有他们的未来,他们能成为栋梁,他们能有未知的冒险和光明的前路,所以他们愿意用自己最痛苦的时间,去很阔绰地完成这个交易。
——但李浩铭,他没有未来了。
前些天,在那神圣而温暖的光降临——奥特曼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那圣洁的光之下,自惭形秽的他这次真的是快要死了,很快。
正义的伙伴啊,如果你能看到我的祈求,请攻击我吧,请快点让我走吧。
我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了。
我不想再这么麻木下去了。
所以在战斗的时候,他叫了一声那个看上去有些怜悯之心的奥特曼,就是希望他能给自己来个痛快,也好让母亲、父亲能够从这件事情中解脱。
好让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更体面一点活着。
好让那个心怀罪恶感和痛苦的男人,能少一点负担。
可是,就在他向那个奥特曼传达自己的意念之前,那些破空而来的飞机,却带着要毁灭他的决心来了。他们像是魔神一样,在李浩铭瞳孔剧烈缩小的时候,将冷冰冰而空洞洞的炮火,,对准了曾经是人类的他。
他们所说的那些话不仅是说给了奥特曼听,也在告诉李浩铭——
你才不是我们的同类,你就是一个怪物,大家都害怕你,你会让整个城市不安宁,你快死吧!
那些话落到李浩铭的耳朵里,几乎是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一座原本堆积了很久的山,原本还能保持着一直堆积、一直堆积的样子,直到把所有的故事融进山体的每一层,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沉默。
可是就这样的一座巨大的山却骤然崩溃了。
他突然开始变得害怕。由对生活的无望,变为了对自己的恐惧。
我是做错了事情,也为此落了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些痛苦他甘愿去承担,也都努力着不去想着怨恨了。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大家都要我死呢?
瞳孔震荡中,他仿佛一瞬间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记忆深处那布满灰尘的房间。
月光、怒喝、悲鸣、嚣张、窒息……
那个夜里,那块闪着流光的手镯,只是轻轻地碰触他的身体,李浩铭就感到了仿佛灵魂在那一刻被抽了个真空,紧接着,整个躯壳都能感受到一股极端的寒冷和虚弱。
也算是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回到温馨的家里,可就是那一个摔伤的小伤口在伤痛中开始溃烂,无论用多少消毒药水、持多少消炎药都不能阻止异变的进程,反而速度越来越快。
这突如其来地溃烂像是丑陋的虫子爬满了他的伤口。毁掉他本来一双修长的手,进而毁掉他整张脸,再剥夺掉他身为人类的身份。
他看着,苏醒过后,黑色的电视屏幕里倒映出自己丑陋而庞大的身躯。
他看着,父母的争吵随着一只古董花瓶的迸溅拉开序幕,尖叫、哭泣,他好想像往常一样拉住爸爸妈妈——而他再也发不出人类的声音来劝勉。
他看着,父亲吃力地把还没有变得身体庞大的他抱进车里,然后用一块白布盖上,在夜晚地城市霓虹光影浮动下,最终选择把他带到了最幽深、最黑暗的地方——那是胜利大桥的底下,李国峻指着尚且平静偶尔翻滚着波浪的海,让他进去。
起初,他真不想进去那浑浊的水里啊。
——可是皲裂的皮肤也是真的不争气啊。
他在陆地上像是被火炙烤一样的疼痛,在那浑浊的泥水里竟然能够完全缓解,舒服得快要叫人发出呻吟。
他还没舒服多久,想要回过头再看,自家的车载着父母,逃也似的,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没错,这就是他那,悲惨又恶心的故事。
如果一切还能重来,他不会在那时候非要去指挥中心,那么玩耍的他就不会被那双邪恶的眼睛盯上,他的父亲也不会因此被人胁迫,李浩铭也不会,被带有宇宙辐射的镯子扣住。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啊?
自从那年贪玩的他踏上了去指挥中心的路,就再也不可抑止地开始了那悲剧命运的进程——以至于从那一瞬开始,这一生剩下的日子,全部做了赌注。
而他啊,未赌,先输。
他沮丧地想着,想了好久。好像是太阳升起来了,水面隐隐约约有一些白色的波影。
李浩铭咕噜噜地吐出一些泡沫,然后往更深的海域里沉了进去。
——别吓到了那些打渔的人啊。
“咕噜噜噜噜噜——”
也许是叹息。但更多是哭泣。
他还会哭吗?
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