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太子殿下一心沉迷修道,自从上太苍山入皇极观,与父母总是聚少离多。对此,国主倒是不多说什么,皇后却总依依不舍。离了皇宫,谢怜便在皇城中随意走走,顺便依照昨日所说,陪慕情兄妹回了一趟家。
朱门高户与贫民乱窟,往往只有一巷之隔。
慕情二人原先的家,便是窝在皇城最繁华处道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
四人刚刚来到巷子口,便有五六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围了上来,纷纷道:“哥哥。哥哥回来了!”
谢怜先还微觉奇怪,怎么一见生人就叫哥哥,随即便发现,这群孩童叫的“哥哥”不是他,而是慕情。
小孩甜甜地叫他,慕情却是不理,道:“这次没有。你们别乱叫。”
他虽是木着脸,语气却并不真的很冷。
说完又对谢怜道:“殿下不要介意,这是附近的孩子。”那群孩童却明显是与他相熟,平日里玩闹惯了,完全不怕他,笑嘻嘻地围着他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找慕情讨吃的。
最终,慕情还是从袋子里取了一串红宝石般的樱桃,给他们分了。
慕锦蹲下身,拉住拿了樱桃还想往她哥身上扑的小孩,故作气愤之态,“你们啊,满眼都是哥哥,尽找他要吃的去了,怎么没见你喊我姐姐呢?”
小孩边吃樱桃,含混不清道,“姐姐。”
他喊完这一声,向伸出手来。
慕锦:……敢情喊一声还要劳苦费啊?
慕锦把一块甜糕放在他手里,“呐,人精呀,再也别喊我了,赔钱生意。”
小孩得了糕点,咯咯直笑,眼睛一转,对同伴道,“姐姐又带了好吃的!”
眼见五六个小孩都眼睛发亮,七嘴八舌地喊“姐姐”,慕锦状似头疼,拿出袖中早备好的一小包甜糕,放到一个小孩手上,“服了你们,好了,自己分去吧。”
她起身,忽听哒哒狂响,长长一串马声嘶鸣,大街上传来一阵尖叫。
几人神色一凛,谢怜抢出巷子去。
大街两侧东倒西歪、人仰马翻,行人纷纷逃窜,红苹果、黄梨子滚了一地。
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听一个少年狂笑道:“让开让开,都让开!谁不长眼睛看着点儿,踩死了我可都是不管的!”
风信骂了一声,道:“又是戚容!”
果然,戚容站在他那辆华丽的金车上,脸含煞气,扬着马鞭,一阵乱甩,抽得白马嘶鸣。
谢怜道:“拦下他!”
那金车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风信道:“是!”这便冲上前方。
谢怜正要去看被戚容驾车撞翻的行人与摊子,检查有无人受伤,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地回头一看,只见那辆高大的金车之后,拖着一条粗粗的长麻绳。
而绳子的尾端,系着一只麻袋。那麻袋里似乎套着一个什么东西,还在里面挣扎不止。看样子,是装了一个人。
一瞬间,谢怜只觉毛骨悚然。下一刻,他夺步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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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慕情却忽然道:“他撒谎。”
谢怜转头, 问:“怎么说?”
慕锦道:“皇城里的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都是一伙的, 经常到我家附近来讨吃的,我和哥哥全都认识, 我们从没见过这个孩子。”
那幼童瞅着慕情兄妹不吭声。
风信怀疑道:“他们总是找谁讨吃的?你吗?你肯给?”
慕情瞪他, 道:“缠得厉害, 不给有什么办法?”
风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说话了, 道:“哦。”
谢怜看他们说话, 看得想笑。
慕情看了慕锦一眼,补道:“而且他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看这针脚一定是大人新近给补的, 他家里至少有一个年长的人在。可能家境不怎么样, 但绝对不是乞儿。”
谢怜自然从来不会去注意补丁的针脚如何, 也看不懂是不是大人补的,但慕情兄妹从前是皇极观的杂役,在家里零碎活计也做得多,细细一看, 果然如此, 问道:“你家里还有大人吗?”
那幼童摇头, 慕情道:“肯定有。他不回去,这会儿家里人多半在急着找了。”
幼童道:“不、不会!没有人!”仿佛生怕被送回去,说完就张开双臂,似乎想抱住谢怜。
他身上还是泥污血迹混杂,风信看不下去了,道:“你这小孩儿干啥呢?刚才情急也就算了, 现在还不懂事吗。这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懂吗?”
那幼童一下子又把手缩回,但还是望着谢怜,道:“家里吵架,被赶出来了,走了很久,没地方可去。”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风信道:“这怎么办?”
一名御医建议道:“殿下若是为难,可以将他放在这里,差几个宫人照料便是。”
沉吟片刻,谢怜微微摇头。
他终归是怕戚容不死心,还要溜出来找麻烦,道:“我看,还是先由我照看着,等他伤好吧。看样子他家里怕是也没法好好看顾他的。风信,你们回头去处理戚容撞翻的那些摊子的时候,顺便差几个人找找这孩子父母在哪里,告知一声也好,让他们不必担忧。”
风信点头:“好。”
他一条手臂还吊着,另一只手就想去提那幼童。
谢怜笑道:“你这个伤患,还是算了吧。”
风信却不以为意,道:“断了一只另一只又不妨事。我就是两条手都折了,用牙齿叼着他衣领也能把他给你带上山去。”
慕情暗中翻了个白眼,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可他才迈了一步,那幼童就自己从床上跳了下来,道:“我可以自己走。”
一脸抗拒之色溢于言表,让慕情第二步变得极为尴尬,不知该不该继续迈。
慕锦扯了扯他袖口,低声道,“哥,我瞧,他很喜欢殿下,只要殿下抱。”
看这小朋友断了五根肋骨和一条腿,居然还这么生龙活虎,谢怜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心疼,道:“别乱跑啦!”说完,一弯腰,就将他抱了起来。
四人带着一个孩子,出了宫门。
因为戚容方才在大街上闹过事,惊扰了行人,撞翻了不少摊子,谢怜深感心虚,无颜见皇城百姓,一行人都灰溜溜的,不敢抛头露面,紧挑着小路走。
一路上,那幼童窝在谢怜臂弯里乖得很,让他别出声他就一直一声不吭,风信瞪眼道:“这小子昨天踢我,今天却这幅样子,真是看人下菜。”
慕情则道:“太子殿下么,自然是比一般人要招人喜爱得多了。”
像是在回慕锦刚刚的悄悄话,更像在和风信呛声。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人就算是说好话,言语字句也总有点地方教人不舒服。
风信当下便不想理他了。
走了一阵,风信道:“不行。我还是觉得,殿下你不能就这样抱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供人瞻观。”
谢怜道:“有什么大不了?”
风信道:“你可是太子殿下!”
说着,他瞥见前方巷子口歇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板车,道:“把小孩儿放那儿拖着走吧!”
慕情立刻道:“先说好,我是不会拖这个东西上山的。”
风信道:“没谁指望你拖。”
说完便一伸手,把那幼童从谢怜怀里拽了出来。一到他手里,那幼童又开始挣扎,谢怜道:“算了,算了。这车说不定还有人要的!”
而风信已经把人放到了车上。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人忽然道:“您这是……太子吗?”
立即有人大叫道:“是是是!那就是太子!昨天他面具掉下来,我亲眼看见了他的脸!就是他!!!”
“抓住他!!!”
四人心中都是咯噔一声。
谢怜虽然并不认为昨日祭天游中自己做错了,但也知道,别人和他未定想得一样。
悦神武中断是极大的不祥征兆,皇室贵族们忌讳,百姓们过了昨日当时那阵兴奋劲儿,事后回过味来,到处问问这个意外究竟代表什么,大概也不会多宽容了。
再加上今天戚容当街闹事,惹得怨声载道,此时若被围住,多半不大妙。
尚未细想,慕情一手拉着慕锦,一手猛一拽他,道:“殿下,跑!”
风信也拖着板车催促他:“殿下,我断了一条手臂,拦不住这些暴民的,走!”
然而,巷子外,大街上的百姓们已神情激动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五人无路可退,眼看着无数双大睁的眼围堵了过来,谢怜硬着头皮想:“大不了被暴打一顿,我不还手便是了!”
谁知,人潮虽然涌了上来,却是没如预期一般一顿围殴,而是十七八双手伸过来,将他抛了起来,齐声欢呼:“太子殿下!”
谢怜被抛起又落下数次,依旧保持着极为镇静的形容。众人七嘴八舌道:“太子殿下,你昨天在神武大街上那一跃,可真是精彩极啦!”
有人赞叹:“那一跳也好厉害哇!真的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神武大帝亲临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人肯定:“殿下救小孩没错的!别人的命是命,咱们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就不是命了吗?要是我也会那么做的!”
有人愤愤:“就是。今儿个听到有人说殿下坏大事了,我就听不下去这话,如果掉下去的是个皇亲国戚,只怕那些人就不会这么说啦。殿下你可千万别理这种人啊!”
“殿下才是真正为咱们着想的……”
从一开始的心虚,到途中的懵然,至最后,被这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感染。
人群将谢怜簇拥出来,到了大街上,汇聚越来越多的人群。
风信、慕情、慕锦,和那幼童被远远隔在外层,完全挤不进来,只能跟在长长的队伍之后,跟着游行。
“哥,太子殿下好厉害啊。”慕锦看着人群中心的谢怜,发出由衷感叹,还有半句未完:总有一天,我也要让哥哥站在人海之上、云巅之中。
慕情拉着慕锦的手腕,护着她不被人流推搡冲散,听到这话,再看慕锦的目光只在谢怜上,仿佛被他吸引住,慕情脸色有些冷。
作者慕情:我妹是不是喜欢上谢怜了?
作者慕锦:……这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