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他在另一个人眼中以相同的姿势抬头望向天空。
那时夜风几凉,繁星几许,银河璀璨下云光潋滟,是这亿斯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好景象。
可他的目光穿透这无边天际偏偏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
那是一扇泛着陈旧黄光的窗。
窗中有一个模糊黯淡的人影。
易天仰着脑袋笑了笑,抬手拧开门跑了进去。
“我回来啦。”
窗前的人闻声转头,脚步声已经提提踏踏顺着到了楼梯到了门前……
“煤球呢?”
易年盯着他手里那一只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塑料袋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顾得上回话。
这是……吃个饭把人店里的锅碗盆瓢装回来了?
“你……”
易天顺着他眼神低头看了看,看到了露在袋子外的半拉子碗边。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琴姐了……”
小孩儿举起袋子示意,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动作看上去傻里傻气的。
易年“哦”了一声,随即又皱了皱眉:
“你跟她说了?”
“昂。”
易天顶着他要笑不笑的表情飞快换好鞋子往过来走,走着走着步子就慢了下来。
越近还越慢,脚下跟坠了千斤绊一样眼看就要往顺拐上奔。
“我就是昨天才说了一句。”
他又迈了一步,小声道。
“别的也没说什么……”
“就是说……这里可能不大适合开店。”
其实也不是不大适合,但就是不太适合。适合不适合吧其实也不是……但就是……
嗯……
易天终于挪到了他身前,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
“对不起。”
他悄悄觑一眼那人的表情:
“我知道错了。”
明知故犯情景在现,认错来的太快加上心虚作祟,他觉得自个儿膝盖又打着颤发疼。
易年却没回答他。
过了好一会儿,易天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的时候才听面前的人语气淡淡地道:
“煤球在跟黑炭一起,不知道钻哪儿去了。”
方才还耷拉着脑袋身体僵直的小孩浑身上下骤然一松,肉眼可见的又开始活泼起来:
“那琴姐给了好些过期午餐肉呢,可以给它们吃吗?”
易年看着他蹲在地上一样一样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的样子,动作还有点局促,到底还是心下不忍也跟着蹲了下来陪他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罐头火腿肠。
却不想除了吃喝之外竟然还有不少生活日用品。
一开始易天还边掏边说,后来就完全不吭声了。
份量太重,光是碗筷杯子毛巾这些加起来都有半百之数,更不用提其他的。
尤其是袋底边边角角还塞了好几包33烟。
打眼一瞧都是平常卖几十近百的好烟。
易天不懂行,但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东西。亏得他还把这东西拎了一路。
他是脑子里进水了吗?这重量拎了一路愣是没知觉?
小兔崽子瞪着满地的东西呆住了。呆了一会儿扭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易年手支着膝盖也就这么看着他没说话。
客厅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柜旁的灯光也不声不响就洒了满屋,黄澄澄的将满地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幕。
许久许久之后,易年低低叹了口气起身走开了。留下他小小窝成一团蹲在原地对着一地散乱不知所措。
腿这么蜷着不一会儿就开始发麻,麻又渐渐退却变得无知无觉。
他伸出手轻轻的摸了一把躺在地上的小软饼。
是他平常最爱吃的口味,同样口味的不远处还躺了好几包。
都是一模一样的颜色包装,灰尘在光下有些毛茸茸的附在上面,稍微一动就四下逃窜着不见了……
易年仰面躺在漆黑一片的卧室听着客厅里煤球那有些雀跃的叫声,没过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一个小黑影老大不高兴的进来往床脚一钻不出声了,浴室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又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对着窗口……
易天洗完澡出来走进门的时候一摁灯见他哥就坐在床边,看他进来招了招手。
认真看小孩眼眶还有点发红,一声不响走过来的样子很乖,也很招人疼。
易年忘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别人这年龄都是什么模样。
大抵总是执拗倔强不肯低头的吧。
就像前些日子他耍脾气闹性子的时候一样。
那样的易天总让他又愁又忧,有时候恨的牙根痒痒,可那样的易天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眉宇间尽是骄傲,转身摔门都发着狠,整个人凌厉的不行,就连和自己母亲站在门前针锋相对的时候……也是一样。
可那样的易天也仅仅是在他眼前存在了不到一周就再次回到了他记忆最初的模样,回到了 现在他眼里的这个模样。
也难怪,毕竟自家小孩嘛,该有的滤镜自然是不会少……
“累了吗?”
他挨着人坐下拽了一角被子在手里摇了摇头。
“累就早些睡吧,明天不是就要去领分班消息了吗,别起太晚。”
易天松开手直直的看着他。
兄弟俩对视了一会儿,易年终于先忍不住摸了摸他还有些湿乎乎的脑袋。
于是那颗脑袋很顺从的低了下去。
“易天,你老实告诉哥,你是不是手头紧了。”
易天没敢抬头,咬着牙应了一声。
“没事,我还在这儿呢。”
长久的沉默后他被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头埋在那人颈窝中被一下一下抚着背。
“不想那么多,以后还能见面的,不是说以后还要照顾人家生意的吗,你记着这个,以后一定还上……”
“不会让你缺了的。有我在,不会让你紧着的……”
曾几何时他把那架小飞机送还给对方手里的时候易年也是这么抱着他一步一步从别人家里走了出去。他听见身后的笑声和那些话埋在易年肩膀不敢抬头。
那些话夹杂着太多陌生词汇他听不懂,他只听见易年的声音发着颤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轻声重复:
“易天不怕,我在这儿呢……”
“不听这些,要小飞机我们有的,我们有钱买。
易天还有哥哥,什么都有的……”
“以后再不会让你这样了,我们有钱,不会让你缺了的……”
可是明明,小飞机是他送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对大人说是我拿了呢?
羞耻吗?委屈吗?难过或者自卑吗?他从来没有。
他只是恨。他不恨这个把小飞机送到他手里的人,他只恨那个让他心甘情愿拿了还要转头道歉的原因,他更恨那个站在他们面前笑盈盈地接受易年对不起的大人……
他不知道那些东西其实还有一大部分其实并没有过期吗?
他明明知道。
他明明知道那些货架上的东西有些只是看起来灰太重。
他明明知道琴姐往那个袋子里塞了多少只是看起来没多少的香肠和罐头。
店里灯光再暗琴姐动作再快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他摇头,只要他掏钱不就行了吗?
哪怕只是掏那么一部分呢?
少少的一部分呢!
可他没有,他一贯的沉默和木讷,带着得知琴姐因为他那番话要走了的愧疚与些许震惊,任由这个一向待他好的女人在临走前给他塞了一件又一件的东西。
他像是完全混乱了,难过的停止思考了,就那么拎着东西慢慢走远了。
回来的时候九百门口空荡荡的,没有灯光,连招牌也没有了。
他再次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钱包,最终还是目不斜视的走过来到自家门前……
躺在床上的黑暗中易年没有呼吸声,手搭在胸前感觉不到心跳。他第一次凑的近了些,近到让他以为能够抓住记忆里所熟悉的唯一一点温度,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空白。
只有半睡半醒之间过来将他捞进怀中的人是真实的,那个怀抱永远干净温暖在等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