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

　　画本的小说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纸和笔，可以随时写字。做事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写一会字，——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疲惫的写了十几行字；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租一部手机，或者电脑，轻松一点了，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租了设备，慢慢地码字。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李老板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老板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村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来老板一到店，所有码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老板，你又偷懒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租一部手机。”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是太监了！”李老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上眼见你把写到一半的存稿扔到地上。”李老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弃文不能算太监！……码农的事，能算太监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在日更”，什么“加更”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老板原来也写书，但终于没有签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写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太监了。如是几次，叫他写书的人也没有了。但他在我们网文里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文，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李老板的名字。

　　李老板写了几个字，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李老板，你当真会码字么？”李老板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道，“你怎的连半个推荐也捞不到呢？”李老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节日加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李老板，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李老板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字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一考。人物的感情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老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码农的时候，码字要用。”我暗想我和码农的等级还很远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神态描写加心里描写么？”李老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老板刚用笔蘸了墨水，想在纸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李老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粉板，忽然说，“李老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章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但我想着他大抵是有事的，以后会补上。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老板。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李老板还欠十九章节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李老板还欠十九章节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李老板的确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