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杨冽离了广寒宫，再度往下界去了。

原本离开娘亲后，她打算继续去找大王的师父须菩提祖师。上回祖师给她看了她父亲年轻时的过往后，便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再也不肯答复她的任何疑问。

她从前一直自诩冷静，直至方才怒逼月宫，才发现自己对嫦娥的成见颇深，冲动之下差点错怪好人。

莽撞往往会酿成不可预知的苦果。祖师和大王都口口声声说什么五百年，大王不需要她营救，倘若她悖天而行，且不说自己尚没有那番能力，也许大王会因为她的莽撞落得和祖母一般境地。思及此处她冷汗涟涟，心想既然大王胸有成竹，似乎也还怡然自得，那么自己暂且还是不要贸然多事。

那么……母亲呢？

她实在不想只是夜里才能和母亲相聚，小心翼翼地谈谈心，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受那精致而残忍的牢笼迫害。那荆棘锋刃割不开，鲜血引不走，到底如何，母亲才肯忘情弃爱，自己解脱？

杨冽坐在一棵古榕的树梢，咬着一根草叶，苦苦思索着。

山间夜风裹挟着丝丝缕缕露水的寒冷气息，口中草叶清甜的汁液勾她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前十几年人生。从前她也常这样躺在树梢，听着树叶在风中婆娑的声响，此时此刻，这声音在她的耳中幻化成了真君神殿里那盏破碎的风铃。她的心从没这么沉重过。

“要是都忘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她下意识地叹出声。

——对了，忘记！

假如有办法，让母亲把这一切都忘了呢？

两日后的华山。

山峦间溢出缭绕的岚烟，杨冽拨开云雾，在云端细细端详着坐落在华山的三圣母庙。

庙宇后设了个巧妙的禁制，勾勒出一块幽僻院落。

这结界是用于防止凡人闯入。院落间疏落有致地铺茵结萝，中央一方青玉石台，攀着斑驳的苔藓，台侧坐着一个姿态清雅的女子，云鬓罗衫，步摇轻颤，侧影蜿蜒成美好的弧线，遥遥看着似乎是个美人，正在自己与自己弈棋。

杨冽颇有兴致地看了两局。那美人自己与自己斗得正仿佛其乐无穷，忽然挥袖掀翻了棋盘，倏然蹲在地上，哭了。

她静静地流着泪，涓涓不壅的悲哀从她周身汩汩流溢出来。俯仰之间，杨冽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正是杨婵。梦里牵着她的手，领她游杨府的姑姑。

杨冽有些手足无措。她本是来看看华山有没有什么痕迹可循，让她找到王母囚困她母亲的缘由，也想……也想顺道悄悄看看自己的姑姑。那个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姑姑。自从她得知这世上自己尚有亲人之后，不知不觉，她从漠然不在乎，到生出一种亲近他们的冲动。

没想到恰遇上姑姑这样的崩溃。她不明白为什么，几乎就想落下云头去安慰安慰姑姑，可是终于还是忍住了。

她思忖再三，变化成一缕清风落了地，旋身一转，又化成一个稚龄小女孩，从手里变出一束野花儿来，迈着颤巍巍的小碎步，一路跑到杨婵面前。

杨婵抱膝哭了很久，杨冽定定地站在她面前，仿佛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人间小童，眨巴着眼睛，用好奇的神色打量着她。

杨婵留意到这个孩子时，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眼前的孩子身着短褐粗麻，还不及自己腰高，小脸儿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眼睛是亮晶晶的，显见是华山脚下哪户山民家的孩子，不知是怎么玩闹迷了路，竟闯进自己的内院里来了，想是自己分神，结界设得不牢。

自己虽然寂寞得时有崩溃，却从未失态到在凡人面前露出本相。

正尴尬间，那个小女孩儿却开口了。

“你就是三圣母姑姑吗？”孩子稚嫩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是，我就是。”三圣母俯身温和摸了摸孩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