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样被搬运回房间里的，只感觉隐约有些清醒时，躺在软榻上。被褥被熏蒸过，有兰泽的芬芳。我的脸微热，只感觉有一双凉凉的手抚过我的耳垂，也不知是梦里，还是真实。我冀盼着那不是梦境，又怕那的确不是梦。

次日醒来时，酒劲已过，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不良反应。待要再回忆起什么，却觉得记不分明了，只余梦里一整个苍穹的星辰，还有一袭黛蓝的袍泽。

“你还真是个废人，怎么就这么不能喝。“次日上午，我收拾好自己出门，文才兄已经在太守府外候着我。

“我在家里不怎么沾酒。”我讪讪笑道，”文才兄是东道主，预备带我逛这杭州城里的什么？”

他摇摇头。“天下的城镇集市还不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我预备带你到郊外走走。”

我原本还挺想逛逛集市的 ，也好添置些东西。听他这么说倒再反驳，倒显得我是个俗人了，于是不发表意见，随着他步行。

虽然一路上他对我挑剔来挑剔去诸多嫌弃，一会儿嫌我走得太慢，一会儿又嫌我才走几步路就渴了，但我还是满心欢喜——咦，怎么感觉自己略贱呢？

好容易到了一处清净地方，我望着绿水环山，不胜喜悦。原先觉得他是个喜欢大排场的富家公子哥儿，出来玩也是要马车备着，家仆开路的，可没想到他竟然能有步行游玩的兴致，而且来的还是这么一处地方。我随着他拾级而上，山路被道旁两排鹅掌楸劈开，一路随他到山顶，他方才指着山下对我说，何处是西湖，何处又是什么名胜。

此处风景独好，视野开阔，我才晓得他特意带我来这里的用心。我们假期不多，要把杭州景点看遍不大现实，但站在山颠鸟瞰就不同了。

——我觉得我更喜欢他了。

待到晚间再回马家，我已经体力不支了。文才兄虽然嘴上止不住说我是个废人，我却听见他也嘀咕，早知道出来还是坐马车。

我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端出一副拘谨的客人模样，客客气气吃了饭回房歇息了。

接下来几日我都因为脚痛没再出门，挨了文才兄几记敲脑门，然后果然如他所说，呆在房间里过“看看书写写字“的日子。

可他说的也不全对。若是真的回了俞家，我的日子恐怕就是“绣绣花“了。

想到这里不禁庆幸当初决定来书院。

在文才兄府上叨扰了一个端午，我们便一齐回了书院。

端午假后回到书院，总觉得再看到梁祝二人有点不对劲。也不知发生什么，祝英台看梁山伯的眼神既是纠结又是甜蜜。又或许是我敏感，其他人也没发现什么。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对祝英台敬而远之，对他们二人的事我也不想过问。

我与文才兄的关系经历冷战、大打出手、一直到现在这样亲近，书院里不少同窗认定我是个攀亲附贵之人，唯有梁山伯和荀巨伯不曾揣测我的品性，仍是和我走得比较近——虽则每每因此文才兄摆脸色给我看，但也未妨碍我和他们交游。这在他人看来又是我两面三刀的一则证据，难得梁荀二人对我不加怀疑。

可他二人这样，祝英台却未必是。

这日的品状排行公布，梁山伯同祝英台齐齐上榜，四九银心拉着他们二位主子赶过来，二人自是欢喜。

这就是主角的光环。我表示完全不意外。

我随着文才兄一同站在榜前。我对品状排行不甚在意，可显然他并不是。我余光瞥见他神色有异，眼中浮动着不满和嫉恨，却不动声色，对着梁祝二人，竟还道了句：“恭喜你们啊。“然后离去。

我暗忖追上去不妥，免得他多心觉得我是同情他，便和梁山伯搭话：“不错嘛，恭喜你们二位了。”

山伯自是客气，拍拍我肩膀说多谢，而那祝英台却一派不屑：“哼，有些人面上大度得很，心里却不知如何嫉恨呢。”

我讶异——这大小姐情商低得可以啊，当着人面就冷言冷语讥讽，实在是被娇惯坏了。

不由就心一横，牵出一个微笑：“未上榜就须得嫉恨，祝贺也不得真心实意——原来这便是上虞祝家的家教，俞某见识了。”

“你！”祝英台刚要发作，便被山伯止住。他夹在二人之间，面上为难。这时候又听得四九口无遮拦，说什么“我家公子和祝公子就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云云，惹得众同门讥笑。

我无意看他们嬉闹，甩袖便离开了。

天生一对？但愿他们是天生一对，别被祝英台自己作出个不得善终吧。

这一日文才兄都是不快，还因小事踹了同学刘伯锡一脚，我看在眼里不好相劝，却不由对他有些灰心。虽则他是天生将才，却心高气傲，不懂得能屈能伸，日后就算走上仕途，怕也难有太大作为。

晚间风大，我披了件外裳坐在灯下读书。许久不见文才兄回来，有些疑惑。温书一毕，就提着灯盏出门去寻他。

走遍书院宿舍处未曾觅得人影，想到昼里他的郁愤不平，我加快脚步，往品状排行榜处走去。

他果然在那里。

月白风清，他阴沉沉站在空旷无人处显得尤为突兀，我正待走上前去，便听得他对着写了梁山伯名字的榜文开口，干脆顿下脚步，听听他要说什么。

“梁山伯，凭什么，凭什么你的名字就可以挂在这里。一个乡下来的破落户，就连我马家最卑微的奴才都比你强三分，比权势，比身份，比才学，你哪一点比得上我马文才的脚后跟！？都说你敦厚善良，在我马文才的眼里，你不过是个伪装善良的大骗子。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马文才！”

盛怒之下，他一番话说得狠辣，说着竟还举起手中弓箭，对准了白幡——“我告诉你，只要有我马文才在的一天，就永远没有你梁山伯的出头之日。梁山伯，就算你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也一定把你射下来！”

箭镞入木，铮铮然听得人心惊。举目望去时，写着梁山伯名字的榜文已经落地。

坦白说，我对他这样的行为有些失望。日后他走上仕途，未必没有梁山伯这样出身寒微的贫贱子弟与他同朝为官，他若是个个都看不惯，不知道徒增多少麻烦。而且这样小器，我看难以大展宏图。

另一层原因是，我总在猜想，他那样讨厌梁山伯，真的仅仅是因为他看不起梁山伯的出身、觉得他不配比他优秀吗？

还是……因为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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