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酣眠之中，我被雨声惊醒，醒来却还以为自己是身在梦中。因为……眼前一个总角小童被突然惊醒起身的我吓得后退一步，所处的空间原本应当是自己的房内，但眼前遮蔽着瓢泼大雨而发出巨大响声的分明是个小棚子，再加上身下悠悠的晃动感，我想，我应当是在一叶小船内。

愣了片刻，我才感觉身上有些凉。

低头看看，摸了摸自己身上古怪的长袍，果然是湿的。未及反应，身旁小童已然开口。

“小……公子，您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公子？！

片刻前我就猜想到我这不会是穿越了吧，结果一穿居然还穿成个男儿身，我去……这……抬头看看灰褐色略有些潮湿的顶棚，我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暴露自己。既然有个陪侍的小童，还有个公子之称，这身子原来的主人身份总不会太差吧？阴差阳错干脆就替了他，总也算是在这个陌生的年代有个活路。下意识地把手往胸上一按——咦……这不是……这不是个姑娘吗？

“我这是……怎么了？”清了清嗓子，皱着眉头捏着潮湿的衣裳，我故作镇定道。

“公子，”小童惊魂未定似的，“您刚才非要冒着暴雨出棚子看看，然后落水里了，幸亏艄公把您给捞了上来。吓死九桐了！”

那么，这小童子名字叫九桐。我定了定，记下这名字。许是看我久久揉搓着湿了的袖袍，九桐挪了挪身子凑到我身边，附耳轻声道：“小姐……您先将就将就，出门在外，这还是在船上，艄公就在外面，您不方便换衣服，您先忍忍，一会儿雨歇了咱就泊岸，找户客栈。”

一来二去，我也大致听明白了，这原是个女扮男装上书院求学的姑娘。那么显然这九桐也是丫鬟女扮男装成书童的。我故作焦急地叫九桐把包袱拿来，说要看看文书路引湿了未曾，她便乖巧地笑着拿来，说“我看的好好的呢，不会有妨碍的，公子放心。”

我打开文书细细看了看，会稽俞孜临。将这名字默默念上几遍，倒觉得很有些书生气，不像是寻常人家会给女儿取的名字，不由心中暗道，这会稽俞家，怕是个书香门第吧？

敢让女儿乔装成男子出门读书，这气魄少有，除了那家喻户晓的祝英台，还真没听说过别的。

喟叹半晌，我才细细回忆起，来这里之前，我仿佛是落水了。恰好这俞孜临也是落了水，难道这就是缘分么。可是……在现代我到底为何落水，落水之前又发生了什么，我却始终想不起来了。

和这九桐相处不多时，我便摸透她是个话多的性子。一边纳闷这俞姑娘大着胆子出门求学怎么也不挑个稳重谨言的丫鬟带着，一边又庆幸幸好这九桐善言，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套来不少消息。譬如我做愁苦状说出门在外还没多久呢就对家中亲人思念得紧，她便安慰我说老爷夫人知道公子有这份心就很欣慰了，大少爷和二小姐也会为您能飞出俞家感到高兴，不然大少爷费心教您功夫，二小姐为您说情让你能出来干什么呢，可别辜负他们一番心意，至于小少爷他还年幼，自然有奶娘和夫人操心，也无需多记挂……

得了，一下就套出这俞家的人口状况——父母健在，上有长兄下有幼弟还有个知书达理的姐姐，长兄应该还会些功夫。

这时候我便开始欣慰自己好歹有些武术底子来这里不至于露馅了。也不由得窃喜这是个多么可人多么体贴多么善解人意还好骗的小丫鬟啊……

我双手撑着膝盖，听着雨滴敲在舟棚上的响声，耳畔小书童的话语渐渐远去，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青波碧纹中悠悠荡着的一叶小舟，在不知还有多远的行程中显得渺小无比。前路漫漫，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我该何去何从……真要循着这身体原主人的意愿去那个什么尼山书院求学吗？还是干脆中途折返她的家中享受她原本该有的那份庇佑……

一种无边无际的孤寂感包围住我，湿透了的衣袍寒意不减，渐渐入侵，我不禁抱紧了双膝……

九桐的一声叹息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扯回来，我定了定神听她说道：“您能出来求学……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二小姐在家中……该有多羡慕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不知道真正的俞孜临去了哪里，她的一缕游魂是仍然在这个时空中，还是已经代替了原本的我继续生活，但此刻我顶了她的身份，而这上书院求学又是她殷切的心愿，听这意思，说不定还是她们两姐妹共同的心愿，我又怎么能辜负……

更何况，就算回到俞家，我不认识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也不知道俞孜临平素言行举止如何，如何圆得了谎，冒充她安然度日。若是去书院的话……三年后再归家，性子即便变了也还好交代些。身边又只有一个不谙世事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看起来还忠心耿耿，无须提防，说不定这一行日子还会好过些。

雨声也渐渐平息，艄公吆喝了一声，我方知晓已经泊了岸。九桐代我付完定金外的余钱，我们便携着褡裢行李等物上岸找落脚处了。

“公子！你看！前面有个小亭子！亭中有人，咱们去问问路吧！”走了半天也没见着一家客栈，九桐忽然指着远方对有些灰心的我招呼，我加快脚程随着她走过去。

如她所言，亭中确有两人，是两位书生模样的少年，一个个子高些，一个个子矮些。个子高的看起来一副清俊敦厚的样子，个子矮的那个，看上去清秀得倒像个姑娘。初见我便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有些不好的预感，掖了掖九桐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贸贸然上前。

九桐年纪不大，对陌生人也没什么警惕性，兴冲冲地上前抱拳便问：“敢问两位公子，这附近可有客栈，我家公子方才落水还未换衣衫，我们此行要去尼山书院路途遥远，怕公子得风寒耽误行程，特来问问路。”

那二人相视一笑，有些惊喜似的。高个子的默了一默，矮个子的便上前说，“那可真是巧了，我们兄弟此行也是要往尼山书院去，没想到竟能遇到同窗，实在是缘分。不过客栈，这附近似乎并没有呢。”

我讶异之余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头，也忘了身上还半湿未干，也不再过问客栈，拱了拱手就问：“请教二位名姓？在下会稽俞孜临。”

“在下会稽梁山伯。”

“在下上虞玉水祝英台。山伯兄，这可巧了，是你的同乡呢。”

听到是同乡，梁山伯确实也眼中一亮，喜滋滋地说太好了。

可我却傻了眼…………

穿越穿到狗血堆里去了……娘啊，这三年日子可怎么过？是离这二位近些多打交道，见证一段爱情悲歌呢，还是敬而远之以防被闪瞎眼睛呢……我说怎么尼山书院这个名字越琢磨越不对劲……原来竟然是梁祝二人的……我勒个去，那今夕是何年，这是个什么朝代？我比刚才更混乱了！

“俞兄这是怎么了？”看我愣愣的，梁山伯把手放到我眼前晃了晃，“莫不是湿了衣衫又被风吹着惹了风寒？”我回过神来，急急扯着九桐的袖子就往前走，也不顾二人身后呼唤了，撂下一句：“既然二位兄台也不知道客栈怎么走我们便不打扰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一口气吐出一串话，听见身后梁山伯呼喊“俞兄，书院见了！”以及“银心四九回来吧，咱们也走了。”的声音，觉得有些激动，又有些莫名害怕。

穿越能碰上梁祝，我也是醉了。

“小姐，”九桐碎步跟上，“你还是找个偏僻地方换了衣服吧，不然真该染上风寒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呢。”脸色不好个鬼！老子是被吓出来的！我腹诽一番，敷衍了一句不用，又叮嘱她出门在外不管是我们二人相处也好还是有外人在也罢，都只需叫我公子，不许再叫小姐。

走了没多远，便觉得天色渐渐昏暗，我放缓脚步，轻轻叹息一声。

如果此时此刻这是在家里，自己真正的家里……我……呵，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九桐，”我轻声问，“离书院还有多远？”

“不远了公子，按理说咱们过了水路没多久就该到了。可是，现在天也黑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走了吧……”她怯生生地提议。

也好。往前再走没多久，竟然侥幸让我遇到了一个窝棚，旁边挑担子卖茶水的人正收摊。我上前打听了一下可否去他家借宿，那老伯抱歉地笑笑说，他家在山里，还远得很，看我是去书院求学的，随他回家是相反方向，恐会耽误行程，不如就在这窝棚里歇上一夜，等天明了直接赶路。

老伯接着补充，说明日这里会有脚夫和贩马客，我们上山可以雇佣人帮我们把东西挑上去。

谢过老伯，我在窝棚里铺了块布就准备歇下。九桐看上去一脸为难的神色，我调侃道：“怎么，本公子都能委屈在这一夜，你小书童还娇气地不肯睡了？”

不过是开玩笑，她却立刻诚惶诚恐地摇头摆手道，“九桐不敢！只是……公子你衣服还没干透，就在这么阴凉的地方过夜，要是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我一怔。初来这个时代，我还没反应过来“仆役”这个概念，一路和九桐走过来，只当她是个比我年岁小许多天真烂漫的同伴，还未意识到“书童”二字。遇到任何事，她首先顾及的竟是我的舒适与否和安危。

我笑了笑，摸着袖子轻声安慰道，“走了这半天，也差不多干了，不至于那么娇气，哪能就这样伤寒了？咱们凑合着在这歇上一夜再说吧。”

九桐这才坐下。从箱子中取出一些干粮，草草果腹，不一会儿就天公不作美——丫的又下雨了。

九桐慌忙盖上箱子护紧褡裢，说什么也不肯再打开，说是里面有我的书本和换洗衣物，怎么也不能弄湿的。这固执的小丫头，夜里把自己的衣衫脱了下来给我轻轻披上。听着棚檐滴落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心中竟然一酸。我不是那么容易感动的人，可身处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孤身一人寂寥落寞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让我脆弱起来。好歹有个对我这么好的小丫鬟，有她陪着，我稍稍心安些。

抱膝眯了一夜，天未亮我就醒了，看着瑟缩在我身侧紧紧挨着我的九桐，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才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九桐？九桐。起来了，”我将她叫醒。

“嗯？小……公子？”她揉揉有点红的眼睛。

“你看，”我指着不远处，柔声说“贩马的人来了，咱们买一匹马，上书院去吧。”

前路漫漫，我还不知道未知的书院生活是怎样的，我将与谁为伴，说不期待是假的，想想梁祝二人，再想想传说中另一个关键人物，我不禁扬起嘴角，驱马向前悠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