螣蛇抬头看了一眼，从望不到顶的空中零散飘落的深紫色光柱，暗淡阴沉，却也是这一片广袤的空寂之中唯一的光亮。
螣蛇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周围，其实也不必打量，因为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同样静止的空寂。
只有幽幽暗淡的紫光，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生机，没有波动，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片死寂之中，螣蛇怔怔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开始动了，他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然后……
一步，两步……
一里，两里……
百里，千里……
螣蛇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但是心中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执念告诉他，别停下来，千万不要停下来，这股执念来的莫名其妙，但是又不容置疑地牢牢钉在他的心中，螣蛇从不是管顺听话之人，他也意识到这股执念的不对之处，他此刻深处别人的领域之中，不得不防，他想要对抗这股执念，想要停下脚步，但是突然从心底袭来的巨大的恐慌让他不得不继续无谓地走下去。
恐慌，螣蛇嗤笑一声，他忍住心中莫名的恐惧，强硬地停下了脚步，他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就算是此刻脚下是万丈深渊，他自己不想走，便是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做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他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容人折辱摆弄。
他当即席地盘膝而坐，将手中的长枪横置于膝上，闭上双眼，他此刻法力尽失，内力也早就消散，但他却丝毫不惧，武力，不过是为他所用的诸多助力之一罢了，有则更好，失也坦然，只要他自己一息尚存，他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后盾。
心中仍旧不断的涌现莫名的惊恐慌乱，都在催促着他，起身，继续走下去，他想要强行压下这股陌生却熟悉的情绪，却好像总是适得其反，额上汗珠密布，双眉紧皱，头脑中好像有万千钢针一点点旋转刺入，磨人而持续的钝痛让他更静不下心来，同时心中深处那股莫名的情绪也愈演愈烈。
螣蛇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声音发出的那一刻，便消散于空中，螣蛇艰难地笑了一下，果真是一片荒芜静止的空寂，什么都不该存在的空寂。
他看着膝上横置的那杆长枪，心中的惊慌并没有停止，他依旧在催促着自己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可是此刻，那股压力和沉重好像突然减轻了一些，他愣愣地伸手，摸上了枪头处的锋刃，他此刻不是肉身，自然不会流血，但是依然有细微的疼痛划过指腹，依旧感觉到了寒铁的森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眼神一凝，他想起了一段往事。
依旧是用手去触那份森寒锋刃，但不同的是这次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没有鲜血，没有疼痛，有的只是那份若即若离的阴寒，他抬头去看来人，不出所料，是他的阿兄。
他看着阿兄坐到他的对面，对他刚刚的行为不置一语，只是用那双漂亮的有些惊心动魄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沉静温和，带着明晃晃的暖意和直白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被这双眼睛温和而又坚定地注视着，即便是他，心中也依旧莫名的颤了颤，他心中突然莫名的有了几分他自己都为之诧异的委屈。
当年，尚且年幼的他并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委屈为何而来，后来他才知道，因为那一刻，他是安心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包容着的，是被爱着的，所以他才能委屈，他才敢委屈。
不消阿兄说什么，他直接将刚刚之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半是不解，不是执拗地想要他心中如同天神一般的阿兄给他一个答案。
年幼的他，如此问道：“阿兄，我是错的吗？可是之前，他们都是教我们的，我不明白，那些无用且累赘的情绪，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他的‘天神’坦荡地承认了自己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完美，“但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惧，会高兴，会愤怒，那么会痛苦，会惧怕，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又何必如此避若蛇蝎。”
“可是，高兴会让我觉得幸福，愤怒会让我变得冷静，但是痛苦，惧怕这些情绪，只会让我变得软弱，如此，我要它何用？为什么要给自己制作弱点呢？”
阿兄沉默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我皆是凡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割舍下七情六欲，便是真有传说中的神仙，他们也未必就六根清净，痛苦，惧怕，恐慌，这些情绪虽然让我们变得软弱，但这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啊，你为什么要如此抵抗自己呢，这世上又岂会真的有人可以完全做到一生不惧不怕呢。”
他听到阿兄那句‘为什么要抵抗自己’，怔愣了一下，他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要将那些能让他动摇，软弱的一切因素，情绪通通斩断，他必须做到不会痛，不会怕，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才有活下来的资格，可如今，他的阿兄告诉他，会痛会怕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那只是另一部分的自己罢了，他一直抵抗的，拒绝的是他自己。
他不由得有了几分茫然：“那，我是错了嘛？”
他的阿兄却又摇了摇头，他说：“不，其实也不能说是错，只能说是你我性格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你拒绝自己的软弱，抵抗自己的软弱，想要变得无坚不摧，这不算错，只能说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你若真的能做到，阿兄自然不会说什么，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而阿兄认为，痛苦，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阿兄选择接受自己的软弱，这是阿兄的选择，可是接受并不等于放任，同样的，选择抵抗，却也不一定非要不死不休，斗的两败俱伤，毕竟，都是你自己，你也是会痛的。”
“我，我好像懂了，”他看着阿兄手上的指环，眼神有些飘忽，“阿兄做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我也做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这个选择是没有对错，只问本心的，我坚持自己的选择，旁人的质疑便不重要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阿兄笑了，笑得张扬而明艳：“阿弟，世间万道，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道，而这寻找过程中可能荆棘密布，可能遍体鳞伤，但是……”
“破军，”阿兄唤着他的乳名，“不要害怕，不要退却，尽管去寻找自己的道，无论何时，阿兄都会在你的身后的。”
螣蛇抬头久久凝视虚空，眼神飘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脑海中，阿兄当年的劝慰教导，却是久久不散。
螣蛇下意识地呢喃着：“阿兄，阿兄……”
他刚刚想到了阿兄的话，是啊，这些年他习惯了抵抗自己，和自己较劲，和自己的软弱交锋，他一直记得阿兄的教导，可他却忘了阿兄最后的一句话，‘不要不死不休，不要两败俱伤’，他刚刚不是在同那个幕后之人对战，他刚刚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便是自己的软弱。
他想，这一次，他或许要去试试阿兄的选择了，他不认为自己的选择错了，但是此时此地，他既然已经明白了过来，也看出阿兄当初的选择更合适此刻，那他又何必继续执着于过去自己的选择。
他便是他，难道换了一条路，换了一个选择，他便不是他了吗，那才是可笑的。
不再拼力抵抗，螣蛇开始试着接纳那份恐惧和惊慌，他直面自己的软弱，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是的，就如同阿兄说的，他们本是一体，他即是他，直面自己，又有何不可。
他承认自己的软弱，然后手中长枪飞舞，惊鸿绝艳，他亲手，击碎了自己的软弱。
他承认自己的软弱，不代表自己要接受。
承认，是他阿兄的选择，不接受，是他的自己的选择。
本无对错，只问本心。
螣蛇睁眼，心中一片澄明，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刚刚被强行吸取的法力正缓慢的回归体内，同时眼前的空寂也开始逐渐收缩崩塌。
螣蛇起身，握住手中的长枪，他不会自大的认为，能参悟如此领域的大能，会这么轻易的便被他击退，不过是下一层危险罢了。
可是，螣蛇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脸上是眷恋而坚定的笑容，他的阿兄说了，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那么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自己要经历的一切。
眼前的最后一丝空寂也散去，好似久违的阳光让螣蛇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然后感觉到了清风拂面，嗅到了馥郁花香，听到了清脆鸣叫，亦看到了熟悉的花园景象。
螣蛇无趣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实在是太熟悉这处景致了，以至于半分意趣也无，不过同时，他也好奇起幕后人接下来的设计。
“破军。”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螣蛇略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好似想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转身，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故人’，长身玉立，清古冶艳，风姿卓绝，一张皮囊美的像寒芒森森的宝剑一样锋芒毕露，然则眉目含情，神情温和，气质如兰，清贵优雅。
螣蛇仔细打量着对方，他从不否认这幅容貌对他的吸引，虽然他之前刚刚同守静说过皮囊之美不必在意，但是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美人呢，尤其是美到他眼前这个人的样子，虽然他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很需要这幅容貌。
对方笑了笑，一颦一笑，精致美好的眉眼之间，自有绝代的写意风华，当这是美的淋漓尽致。
螣蛇上前，对方看着他，正准备说什么，突然神色一怔，然后低头看着刺穿了自己胸膛的长枪，他抬头，看着螣蛇脸上凉薄而嘲讽的冷笑，眼中似有不解，不知他为何能如此干净利落地下杀手。
螣蛇好似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疑惑，他嗤笑一声，把手中的长枪又往前送了一份，甚至尤嫌不足地在对方对的血肉之中搅弄起来，他的声音如同万尺冰泉一般寒冷彻骨，其中的森寒恨意更是让人不由得惊颤：“你敢变换这幅容貌出现在我眼前，是怕死的不够惨吗。”
螣蛇清朗的眉眼之间，此刻只余一片歇斯底里的狠戾疯狂，眼神是骇人的凛冽，仿若入魔般可怕。
螣蛇是喜欢甚至爱着那副皮囊的，他有多爱那副皮囊，便有多恨不得对方去死，死的越惨烈越好，粉身碎骨，死无全尸都不足以让他解气，曾经无数个同床异梦的夜晚，螣蛇无不是想着杀了他，以最激烈残酷的手段杀了他，可最终他能做的只是合上眼睛，对方不能死，起码不能死于他之前。
螣蛇自己都不知道，一次一次忍下对那个人的刻骨杀意有多艰难，那份宣泄不得的杀意刻在他的骨子里，流动在他的血液中，早已经同他融为一体，长久的压抑，让它变得更为疯狂激烈，可螣蛇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把它压下去。
而今，对方幻化这幅容貌，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杀死这幅皮囊的借口和机会，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螣蛇这般想着，手中的长枪越发用力，最终对方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之时，螣蛇还是颇有些意犹未尽的可惜的。
螣蛇轻语道：“谢承祚，你该死。”
其中的滔天恨意，灼灼杀心，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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