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了（一）

北境的雪，又下了起来。

送亲的队伍，犹如长龙，最前面的人已经进了朔方城，队伍末尾的人还排在十里之外。

漫天的白雪，打在艳红的旗帜上，奏乐的人已经冻僵了手指，只能装模作样，穿着红袍的武士脸被冻裂，咬着牙，艰难地往前走着。

天子麾下的披着金甲的龙武军护送在队伍两侧，可见这新娘的身份相当不一般。风雪呼啸，马蹄轰隆，无人听得见，花轿中新娘子的哽咽声。

新娘子是天子的姐姐，长公主秋清泪，今年刚刚二十岁，生得是面若霜雪，玉骨冰肌，一点绛唇勾起万种风情，天底下找不出比她还美的人了。见过她一面的人，再看其他女子只会觉得难以入目，这样的一个美女，生在帝王家中，是最大的悲哀。

她，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之一。

前方就是朔方城，那是北境六镇中最大的一座城，说是城，其实是一座异常巨大的军事要塞，那敞开的城门，好似猛虎的血盆大口，两列的铁甲兵拄着长矛，犹如虎口中的一排尖牙。

柱国大将军北冥翊的府衙就坐落在朔方城中，他正是秋清泪要嫁的人。

北冥翊是一个传奇。他本是个家族中不起眼的庶子，平日里没人看得起他，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孤身一人前往瀚州，拿着身上仅剩的钱弄了些牛羊，和瀚州人一起放牧为生。他为人爽朗，交了不少朋友，有一次瀚州贺拔部的几个朋友来作客，一时拿不出好酒好菜的北冥翊竟然杀了仅有的一头耕牛招待他们，贺拔部赞叹他的义气，回头送给他数百头牛羊，到北冥翊十七岁时，他在瀚州的侠义之名已经传开了，瀚州贺拔部的首领认为他将来会成为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于是把自己的女儿贺拔月嫁给了他，让他成为贺拔部的女婿，贺拔部十三万控弦之士皆为他部下。。北冥翊十八岁那年，中原爆发了一场兵变，大夏皇帝被迫出逃，对于朝廷公卿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北冥翊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带着贺拔部骑兵以勤王为名进入中原，平息兵变，迎回天子，令昔年轻视自己的北冥家全族上下刮目相看。

今年，北冥翊刚刚二十四岁，是天下少见的青年才俊，前不久，他带领着七万铁骑深入草原，与一直袭扰大夏边境的室韦人决战，一战斩首二十余万，一路狂追数千里，一直杀到室韦人称呼为母亲河的窝难河畔，俘获室韦可汗之后班师回朝，一时间北冥翊被人们称呼为“天将军”，“军神”，但自古就有功高震主一说，北冥翊以武勋立足，麾下骄兵悍将无数，其人也愈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已被小皇帝忌惮，如今建立不世之功，皇帝更加忌惮他，但又怕激怒他再次引发兵变，于是决定让皇家与他联姻，希望通过这条纽带维系住北冥翊对朝廷的忠诚，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秋清泪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贺拔月的容貌并未输给秋清泪多少，奈何情深不寿，红颜薄命，与北冥翊成婚三年后，便因病逝世，年仅二十一，北冥翊一直没续弦，实因自觉亏欠于她，辜负了贺拔老首领，若非皇帝赐婚，他是绝不会迎娶秋清泪的。而今秋清泪已经送上门来，他便是心中再不愿，也没法拒之门外。

眼瞧着送亲的队伍进了城，北冥翊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走完一套繁文缛节之后，就已经到了晚上，看见龙武军还留在朔方城，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便趁着酒席宴上推杯换盏之际，借着喜庆的氛围跟前来送亲的人聊起天来，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聊起龙武军来，才知道这些龙武军是皇帝留给秋清泪的。

北冥翊生得肤白俊美，玉树临风，与天下第一美女秋清泪两人站在一起，众宾朋无不赞叹这是一对璧人，然而这一对新人却无有一点新婚的喜悦，喜宴结束后，便是入洞房，北冥翊看着面前一身纯红嫁衣的秋清泪，很平淡的说：“看样子陛下对我很不放心啊。”

秋清泪面若冰霜，一双阴郁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眼瞧着一只纯白的鸟儿迎着风雪逆风飞翔，红如鲜血的嘴唇微微张开，颤抖着声音说：“世人都知道北境六镇只听你柱国大将军一人的命令，天子他又能怎么办？我，只不过是他讨好你大将军的一件礼物……”

北冥翊道：“你的美貌，的确如传闻中的那样，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的美人，但是，我不是贪恋色相的人。你这件礼物，我并不喜欢。

新婚当晚，北冥翊带领着一队骑兵离开了朔方城，只留下秋清泪一个人，独守空房。

一转眼，就是第二天了，几个婢女过来伺候着新夫人，眼瞧得秋清泪眼眶微红，没有半点喜色，一个年纪稍长的婢女躬身道：“夫人，您莫要悲伤，我家这大将军此前有过一位妻子，奈何早亡，他心里一直有股歉意，所以总是压抑自己，不近女色，您呐，放宽心，凭您这花容月貌，使上些许手段，大将军他早晚会倒在您石榴裙下呢。”

秋清泪自小在深宫里长大，从小修习礼乐书画，论书画舞乐她是大夏翘楚，论如何去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她可是一窍不通。就这样冷冷清清的在府里过了半个月，直到除夕岁末这天，北冥翊才回到了朔方城。

北冥翊回来了，带着满身的血迹，已及惆怅的神情。

新婚那天夜里，朔方城东面的云中郡燃起烽火告急，北冥翊带兵支援，一场大战持续了数日，直到除夕之前，北冥翊才取胜返回。

沉重的脚步声让地板吱嘎作响，披甲的人掸去身上的雪花，迈步进了内室，哗啦哗啦几声，铁片编成的厚重札甲被撂在地上，北冥翊甩去戎服，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秋清泪斜倚栏杆，望向死寂的天空，这里太安静，全然不像过年的样子，记得在洛京皇城时，每逢年关，皇宫中会射出巨大的烟花来，在天空中绚烂绽放，整整一夜，让夜空下的帝都亮如白昼，家家户户点燃爆竹，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迎来新年，满城的红火，分外喜庆。一家人团聚，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包好的饺子散发着腾腾热气，大家都在期待有人吃到唯一的一枚包进饺子里的铜钱。

成婚时冷落自己，新年时，仍然冷落自己，秋清泪的内心已经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怨填满，她愈发的想逃离这寒冷的北境。

雪夜中，秋清泪骑着一匹白马出了北冥府。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啊？”门口的家丁询问着。

“我骑马出去走走，不可以吗？”

秋清泪踩着马镫，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扬起马鞭，一副飞扬跋扈发模样，那家丁自是不敢忤逆自家主母，恭敬地送她出了府门。

朔方城从天上往下看，会发现它是一个正方形，两条主干街道把它分割成了四个小正方形，每个小正方形分成六十四坊，全都是棋盘布局，整齐划一，干净利落。朔方城中大部分居民都是军户，他们世代为军，战时为兵，闲时为民，无需劳作，每个月自有饷银发放，牺牲了之后，还会有一笔高额抚恤金送到其家人手上，可以说是整个大夏最铁的铁饭碗，但自从去年北冥翊杀至窝难河畔，俘获室韦可汗立下不世之功之后，军户们的粮饷反而变少，抚恤金也迟迟不发，朝廷给北冥翊的封赏也是少得可怜，不少军户家里的顶梁柱牺牲在窝难河，不见丁点抚恤，已经没法生活，又没法脱籍去谋其他生路，对于朝廷越来越不满，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干出了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来。

夜里，秋清泪骑着马走在大街上，小巷中，几个人从身后摸出来斧子与棍棒，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