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星球里，小小的我（一）

　　补习班的课程结束，从楼道间的窗口望向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我收拾了书包往公交车站跑去，运气好的话也许能赶上末班车。

　　楼宇间的灯光迷迷蒙蒙的，风在空气中细细游走，白天修剪整齐的绿植透出森然。我走到楼下，忽然有人从黑暗里蹿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我条件反射地用力推开，看清楚后才发现是徐末敏。

　　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噌”地一下点亮了。

　　春寒料峭，我的手指被风吹得冰凉，打火机的光照亮她素净的一张脸，眼睛里亮莹莹地闪着两簇小火苗。这点光亮很快就被冷风吹灭了，她推着我的肩膀说：“你愣着干吗？快吹啊！”

　　徐末敏说话那副架势，很像我爸在牌桌上输了钱，说“再来”时的豪爽痞气。她重新点燃打火机，催促道：“快吹快吹。”

　　“吹什么吹，吹西北风吧。”我推开她，继续丧气地往前走。

　　她有些扫兴，嘟着嘴跟在我身后说：“过生日不应该许愿吗？你一个大男生怎么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我将手插在裤带里，没有说话。她安静了不到几分钟，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来。一层层的食品纸剥开，里面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饭团。

　　我并没有胃口，我和徐末敏不一样，食物在我看来只是让机体维持运作的补充剂而已，就好像机器人要充电一样，这是件没有任何幸福感的事情。

　　而徐末敏则能从便利店的饭团和小摊上的汤面中，感受到不同的愉悦，食物温度和口感的细微差别都能影响到她嘴角微笑的弧度。

　　我懒得理她，心里其实并不喜欢徐末敏这样的女生。衣领和袖口似乎从来洗不干净，不好好学习，四处流窜着打零工，和学校的不良少年嬉笑怒骂没个正形。

　　班上的女生也不太看的惯她，课代表每次发作业，到她那里都是直接扔过去。但是徐末敏好像对大家的厌恶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公交车缓缓进站，我刷卡上车，回头看见徐末敏站在站台上看着我。她捧着饭团，背后巨大的广告牌发着光，将她的笑容衬得暗淡极了。

　　我以为她会跟上来的，抿着嘴没有说话，沉默间，车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关上。我穿过空荡荡的车厢，回过头去看她。徐末敏孤零零地站在站台边上，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今晚再也不会有公交车了，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我其实也不懂徐末敏为什么对我这么殷勤，她就算对我再好，我去手房租也不会少要一分钱。

　　是的，徐末敏是我家的房客，我上高二后我爸就让我自己去收房租了，两居的房间一个月要一千四百块，正好是我的生活费和补课费。

　　第一次去收房租的时候，我回到童年时生活过的老小区，忽然发现那里破旧得厉害。门口在修路，走几步，灰尘便糊了一脸，墙上的油漆掉了大半，露出没羞没臊的红砖来。

　　路过楼下的长椅，想起小时候爷爷奶奶周末就抱着我，坐在这里等我爸妈回来。那时候我一直盼望着能和爸妈一起住，后来爷爷奶奶过世了，我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才发现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是美好的。

　　我爸常年沉迷于麻将馆，我妈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他回家吵架。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吝于为对方付出，而我这个沉重的负担正好打破了这个平衡，送我上学、生病住院和交学杂费……总之，花费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争执时各自的资本。

　　最开始我还挺担心他们感情破裂而我无家可归，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也有这样的感情，相互指责吵闹互看不顺眼，却怎么也不肯分开。

　　我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夹缝中求生存，说最少的话，吃最少的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记得那天是徐末敏开的门，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耳朵兔子睡衣，光着脚走进我下覆的视角里。我话少而直接，像一柄短剑，开门见山地说：“房租。”

　　“哦。”那双脚又不急不缓地走了，不一会儿她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得出来她妈妈是干惯粗活的人，双手黝黑肿胀，一枚失了颜色的戒指紧紧勒着一截中指，我十分怀疑是否还能取下来。

　　这样的手指却很灵活，一小沓钞票像小扇般在手中翻来覆去输了几遍，准备交到我手里时又迟疑了，不放心似的仔细看了我几眼。

　　“我叫陈以白，这是我爷爷的房子。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那里还贴着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指向老斗柜角落里一张泛黄的照片。

　　徐末敏还特意跑过去，蹲下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我有些惊讶这么老旧的家具，她们居然还用的惯，桌子上摆着徐末敏精修到快失真的艺术照。照片说不上好看，唯独一双眼睛还不错，双眼皮下淡淡的卧蚕，似笑非笑地透出几分早年港星的味道。

　　那天我拿了钱就走了，隔了半个月，迎来文理科分班。我选了文科，搬着桌子上楼的时候，忽然被人叫出了名字。

　　“陈以白！”

　　我回过头，看到徐末敏将课桌仍在过道里。教学楼里充斥着搬动桌椅的嘈杂声，同学们个个兵荒马乱，她闲适地坐在课桌上，两条腿晃啊晃的，一点儿也不着调的样子。

　　徐末敏朝我咧嘴一笑，说：“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了。”

　　我目光冷冷地从她嬉皮笑脸的表情上掠过，转身要走，听见身后又说：“帮我搬一下桌子啊！”

　　阳光铺陈在我脚边，我脚步没有停顿，踩着影子下了楼。身后探究的目光跟随我到转角处，又似乎幽幽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