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半生你我

苏锦书穿着棉衣站在港口，今天雪刚停，是个大晴天，苏灏远能乘船回来了。

苏灏远几个月前在哥哥走后便去打仗了，说是几个月就回来了。而今天她刚听詹如云说苏灏远今天会回家，便早早地在港口那等着。

这次丁济群也跟着一起去了，四样便留在了苏家，由詹如云照顾着，江德华也经常过去跟詹如云一起看着四样。两个人虽然文化水平不相同，但也没吵过架，相处的和睦极了。

海岛上的冬天是凛冽的，呼啸的风吹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看着不远处的巨轮，她和身旁一起等着的江德福向那边招手。

等到丁济群从船上下来，苏锦书却看到了他怀抱着的那个陶罐后怔在了原地。

丁济群走到她面前，面色有些不忍。

丁济群锦书，对不起，灏远他，我没能把他带回来。

心里的防线迅速崩塌，苏锦书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觉得眼前愈发的模糊。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丁济群递来的陶罐。她抱紧怀中冰冷的陶罐，忽的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苏锦书爸！

她和她的父亲还没有团聚一年，他们连个像样的年都没有过，她还等着父亲帮她写春联，挂灯笼。

她的父亲吃了那么多苦，她答应他要让他颐养天年，好好度过下半生的。

她说她要陪着他过完一辈子，哪怕他病了也要照顾他，一直到他去世。

江德福他们站在一边，摘下了一直带着的军帽。看着苏锦书一个人跪在地上哭，他们也受不了。

她也才刚刚十四岁，却失去了她挚爱的人。

苏灏远是被因为王振彪的决策失误，为保全手下人的性命而壮烈牺牲的。

苏锦书在车上也依旧抱着她父亲的陶罐，双眼无神地坐在那，像是一个玻璃娃娃。

江德福锦书，到家了。

江德福将她扶下车，迎面撞上了刚出来想要迎接苏灏远的詹如云。

詹如云这，这是？

江德福摘下军帽，向詹如云深鞠一躬。

詹如云怔愣在那，只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她看着依旧弯着腰的江德福，连忙把他扶起来。

詹如云您快起来，谢谢您送锦书和她爸爸回家。来，锦书，妈妈带你和爸爸回家。

可还没走几步，詹如云就直接晕了过去。是江德福将她送到医院的，苏锦书在还没接受父亲离世的信息时，又被母亲的昏迷打乱了心神。

江德福没让苏锦书跟着，只是让安杰跟着去了医院，他留在这里陪苏锦书。

江德福孩子。

他和苏锦书一起坐在她家门前的石阶上，她把陶罐抱在怀里死死地不撒手。

江德福轻轻地抚了下苏锦书的头发，那个阳光帅气，在阵地上最受女同志欢迎的战友终是离开了。

苏锦书一直怔着，她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

小时候苏灏远会用他的胡子扎自己的脸，还骗她她也会长胡子。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她爸可是信誓旦旦地答应过她要给她做大红灯笼的，他从来不食言。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大雪纷飞，发丝间落满银霜。

安杰跟着去了医院后，就听医生说岛上的医疗条件还解决不了詹如云的病。她突然想起前一阵子詹如云去了趟青岛，她连忙拨通电话，让话务连转接苏家电话。

听到电话响了，苏锦书轻轻将罐子放到地上后跑去接。

苏锦书听安杰的，跑到詹如云的卧室里找东西，翻箱倒柜了一阵，终于在她的包里找到了那一张病历。

胃癌晚期，无治。

这上天似是跟苏锦书对着干一样，刚失去父亲，母亲也将在不久之后离开她。

苏锦书江伯伯，这世道是不是太不公了些。

江德福看着苏锦书满面的泪痕，手指捏的病历纸上都起了褶皱。

江德福锦书……

如今任何的安慰都成了苍白的文字。

下午的时候，苏家就剩苏锦书一个人了。她裹着棉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李世炎锦书在等谁？

李世炎刚下课，便遇上了坐在门口的苏锦书。他帮她撑着伞挡雪，蹲下身问道。

她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开始没看清是谁，抬眼见是李世炎，便一把揽住他的脖子。

苏锦书世炎哥。

苏锦书我爸爸牺牲了。

李世炎听到这个消息后微微一怔，随后调整了下姿势，单膝跪在地上。他以为属于他的悲剧不会发生在这个生活本就不幸的女孩身上，看来是他错了。

他用空着的手顺着苏锦书的后背，让她平静一些。待哭声渐渐停止，李世炎才又说。

李世炎锦书，苏叔叔还在看着你呢，你这么哭，他会担心的。

苏锦书世炎哥，我还没有和他吃一顿团圆饭……

苏锦书松开抱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李世炎。

他用手帕擦干苏锦书脸上的眼泪，抚上她的鬓角，他轻声说。

李世炎离别总是猝不及防的，锦书，你要学会接纳。

苏锦书我做不到，我和父亲团圆还不过一年，世炎哥，我接纳不了。

她湿着眼眶，鼻尖不知是哭的还是冻得通红。李世炎勉强扯出一个笑，看向苏锦书的眼神里说不出是什么。

李世炎锦书，你只需记住，苏叔叔和你们一家人从未分开。他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你，可能是风，也可能是星。

是风是星，他永远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

他们坐在那的时候，身后房子上挂着的金色牌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牺牲，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在李世炎的世界里现过身了，但它总是存在的，并且刻苦铭心。

隔天一早，苏锦书炖了汤去看詹如云。她已经醒了，但因为伤心过度病情恶化，如今已经下不了床了。

这种病无法医治，詹如云有时候也自嘲地说她现在是在等死。

看着病情不断恶化，詹如云害怕她会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死去，所以她选择了另一种离开方式。

她将安杰留下，她们聊了好久。

直到苏锦书提着鸡汤出现在病房里，她笑着向苏锦书招手。

詹如云锦书快来。

詹如云半揽着苏锦书，指着安杰对她说。

詹如云以后安伯母就是你干妈了，若是妈妈不在了，安伯母就是你的妈妈。

苏锦书妈。

詹如云对不起，妈妈太自私了，妈妈想陪着我们小锦书长大，想看着我们小锦书嫁人，帮你照顾孩子。

她怜爱地抚着苏锦书的发丝。

詹如云妈妈还没来得及见辰颐一面，妈妈的幼宜瑾瑜，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她笑着，至少在苏锦书的记忆里这个坚强的女子一生都是笑着的。苦涩的笑、幸福的笑、欢喜的笑……

看着他们下葬，苏锦书只是静静地流泪，眼泪像是没有关的水龙头一般，不断滚落。

他们一同死在1970年的艳阳天。

葬礼结束后，突然下大雪了，苏锦书只觉得这雪下的很大，像是要将她淹没。

她仔仔细细地将头发理整齐，碎发都别到脑后，泪眼朦胧中她向那块碑露出一个笑。

苏锦书爸妈，起风了。

回家后她站在庭院里，看着菜园熟悉的栅栏和依旧吵闹的白鹅，还有父亲常坐的藤椅，不由得出了神。

她躺到躺椅上，半梦半醒间，仿佛眼前又是他们的音容笑貌。

带她走吧，把她带走吧。

她想着，盼着，望着。

却只是守着星星守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