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武陵春色

心里像是塞了些什么特别的东西，苏灏远望向茫茫海面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是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六几年... ...苏灏远轻叹一声，几年的流亡生涯倒是让他记不起来这样的时日是从哪年开始的，只能靠打听才堪堪得知今年是公历一九六九年。

而今年，他携着一家四口来到了青岛。说是青岛，却也只是离青岛几百海里的一座小岛。

船员也跟他说起这些个，说这个岛要是比起他之前生活的上海可是落后的多。但苏灏远听到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对于一个流亡几年的人，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就已经是一大幸事。

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求个富贵先进。

船舱里躺着的苏辰颐笑着捏了捏妹妹的鼻尖，小姑娘性子向来安静，第一次坐船却显得格外活泼。玩累后好不容易睡了，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不肯松开。

轮船一路向东，驶向春初的小岛。偶尔有几只海鸟掠过晴空万里，激起浪花几朵。

望见站在岸边的蓝色身影，苏灏远眼眶一红，怀着激动地心情走回船舱叫醒苏辰颐苏锦书两兄妹。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吵醒一旁熟睡的詹如云。

躲在苏辰颐身后，苏锦书安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岛。574天前父亲带他们离开了家，把他们放到江苏外婆家后，就消失了音讯。

父亲总是忘日子，她就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写数字。刚走的那年她刚好11岁，是上完小学的年纪，哥哥苏辰颐那时也刚念完八年级。

他们在苏州生活了574天后，父亲敲开了外婆宅院的大门，说要带他们回家。

这是苏锦书第一次坐大船，从出生到六岁就都随着姥姥姥爷在苏州水乡生活，后来又随着父亲去了上海。直到那群带着臂章的人们敲开他们家的门，一切才都开始变了个样。

她年纪小，许多道理都不懂。但她知道，父亲没有错，也不是那群人口中说的罪人。

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的，苏锦书还没站多久就拉着苏辰颐到船尾那儿听老水手讲故事。

船靠了岸，流浪的游子也有了归宿。

到岛上的第一天晚上，苏锦书是在来接他们的江叔叔家吃的饭。

一大家子热闹极了，听江叔叔说她们家就住在隔壁的隔壁，算是半个邻居了。而江叔叔早就帮他们把行李放到了家里，也帮忙收拾好了房子和院子。

江叔叔家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苏锦书只有一个哥哥。作为大哥的苏辰颐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他总是能在不同的环境里和其他人相处的很好。

吃饭的时候苏锦书一直跟在哥哥身旁，另一边坐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叫安杰。

安杰叫什么名字？

苏锦书苏锦书，锦绣书信的锦书。

安杰真好。

安杰笑着抚了抚苏锦书的头发，眼中的慈爱和怜悯藏在眼底，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安杰多大了？

苏锦书十三多一些。

安杰那就是同卫东一般大。

正专心吃饭的江卫东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一顿，抬头看了眼苏锦书又迅速低下头去。

安杰又问了苏辰颐一些事，苏锦书就坐在一旁细细地听着。

父亲很开心，至少苏锦书看他笑的很开心，他喝的酒也很多，苏锦书也是第一次见他喝这么多酒。

苏灏远激动地握上江德福的手，双唇微微颤抖，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一般。江德福含着泪,拍拍他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是一种宽慰，但更像是一种鼓励。

他听着他诉苦，他懂，他都懂。

所以他向上级申请将他调到这里来，让他安安稳稳的，平平安安的。

当年两人在一场战争中相识，那时还有丁济群。三人一见如故，明明是不一样的家庭与经历却依旧情同手足。

苏灏远是三人里面唯一一个大学生，是西南联大毕业的高材生。当年他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立志要做一个有担当有本事的人，到最后却沦落到流亡的地步。

浙江温州的小巷，江苏南昌的阁楼，安徽合肥的桥洞。

他被迫躲藏，被迫抛弃一家人苟延残喘。

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让他的孩子和他的妻子受苦。

苏锦书一顿，怔愣地看向苏辰颐。他的笑依旧挂在脸上，眼里的光却暗淡了下来。

他是怪过父亲的。

外婆和外公总是在跟他说他的父亲不是抛妻弃子的人，可他每每到那时总是变得不耐烦起来。苏锦书只能陪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鸽子飞回家。

但似乎，他现在是不怪了。

苏锦书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握住苏辰颐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苏辰颐握紧手，他懂苏锦书是什么意思。他其实没有怪过，当时也只是害怕父亲会再也不回来。

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怕了。

苏灏远喝的有些太醉了，还是江德福帮忙把他扛回家的。看着醉成一滩烂泥的自家爹爹，苏锦书和苏辰颐也是很无奈。

安杰锦书记得常到伯母这里玩！

苏锦书好，谢谢伯母。

苏辰颐伯母我们先回去了。

安杰路上小心着些！

安杰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踏上归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身后的江德华打断了。

江德华嫂子，我哥呢？

安杰你哥送人去了。

江德华哦。

江德华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向土路上瞧了眼，便跟着安杰回了屋。

将江德福送走，苏锦书拿着湿毛巾帮苏灏远擦着脸。被凉水刺激地清醒了些许的苏灏远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正在一旁忙活的苏锦书，笑了。

苏灏远你哥哥呢？

苏辰颐在这儿。

苏辰颐端来一盆水放在地上，小跑到苏锦书身旁就要帮她端放在桌上的那盆水。苏灏远坐起身来，靠着床背。

苏灏远你们来，爸爸有话跟你们说。

苏锦书和苏辰颐相视一眼，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边却不坐下。

苏灏远察觉到两个孩子对自己的疏离感，自嘲一笑，向苏锦书招招手。

苏灏远幼宜，来爸爸这儿。

苏锦书毕竞年纪小，对父母都有依赖感。地坐到床边，被苏灏远握住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苏灏远当年，你爷爷牺牲的时候，找还要比你再小上一些。

他突然止语，望向苏辰颐的那一双眼里又有泪光盆出。

他的双唇动了动，又是闭上了。

苏辰颐爸……

他的声音轻极了，宛若一缕轻烟稍不注意便会错过。苏锦书诧异地望向他，自从父亲推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哥哥是一声父亲都未曾叫过的。

一声“爸”让苏灏远怔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连连点头，应了一声。

苏灏远哎，哎。

他又抹了把泪，苏锦书恍然看到他发间的白丝，原来父亲已经这般老了。

他轻叹一声，看着苏锦书笑了。

苏灏远好孩子，你们都是苏家的好孩子。

父亲终究是没有和他们讲那两年他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倒是母亲没能扛过苏锦书的软磨硬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1967年4月，苏灏远被定罪，被通报后却因一些原因迟迟未能判下来。

1967年5月，他们闯入苏灏远家中，苏灏远被迫将妻女送回苏州詹家。

之后，苏灏远远走他乡。

而苏辰颐如此不喜苏灏远也是有原因的，当年他们抄了詹家，自此詹家就成了一个空壳。

外公被抓去后便没有回来过，外婆也因忧郁过度而去。自那以后，他们连吃食都是问题，可詹如云依旧要让他们去上学，去识字。

那两年詹如云到处去找地方工作，刷碟子、教书、种菜……那时苏辰颐偷偷辍学，去赚上几分钱好让詹如云不会那样累。

原本身上就被没有什么肉的苏辰颐那一阵更是瘦成了皮包骨，有几次直接饿昏过去。

年岁不大的苏锦书察觉到了自家哥哥都做了些什么后，便每次吃饭的时候偷偷将自己的饭全都放到苏辰颐的碗里。

苏锦书印家最深的便是老师奖给她两枚鸡蛋，她让母亲做了两碗鸡蛋羹后就跑走了。等到回家后，那两碗鸡蛋羹原封不动的放在桌子上。

苏辰颐想要让妹妹和母亲吃，而母亲又想让两个孩子吃，苏锦书的意图更是明显。

最后还是苏锦书抱着两碗鸡蛋羹分别放到苏辰颐和詹如云的房间里，盯着他们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