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真是变了。
原以为会逮着一个獐头鼠目的猥琐男，没想到实物来自另外一个极端。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按说不小了，还是一身少年气。乌黑卷发，眉目清朗，唇红齿白。好看是相当好看的，就是眼睛长得太过妩媚了，略有点流转就给人似笑非笑的感觉，好像在冲着全体生物无差别抛媚眼。
这脸都长成这样了，留着干点什么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景仪扯着嗓子叫起来：“看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长得人模狗样的，为什么要用假/币害人？你说！你是不是拿假/币骗过温奶奶来着？你不说实话，我们就报警，让警察叔叔来审你！”
魏婴叹了口气，“这位小哥哥，请问您哪只眼睛看见那是假的来着？”
思追拿着钱从银台验回来了，冲蓝湛摇了摇头。
蓝湛微微颔首。意料之中。
“看吧，我那是货真价实的百元大钞，世上最好的毛爷爷，”魏婴精神了，吊儿郎当往靠背上一仰，“那现在是不是该我报警，让警察叔叔来告你们个诽谤啥的？你们这么多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按在这儿不让走，干嘛啊？绑架？非法拘禁？我跟你们说，我也是懂法的好公民好吗？我有私人律师的！”
孩子们被他三言两语撩慌了，集体看向自家先生。
蓝湛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衣服鞋包都是平价牌子，加一起不会超过五百块钱，在一般大学生里也算是一般消费水平。这一身要是套在别人身上，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廉价某宝风。
他说：“你只消费了35。”
“干嘛，不是没有最低消费吗？”
“为什么用现金？”
“因为手机没钱啊！”
蓝湛坐得端端正正，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屏，投过去一个“你懂的”眼神。
魏婴目光乱了一下，摸摸鼻子，“嗯，那个，卡没钱了，没来得及充值。”
蓝湛点点头：“消费35，投币200。”
那位负隅顽抗，“那我也想参加活动捐点钱，不行啊？”
“客户端才可以参加活动，”蓝先生难得挤兑一次人，“35，不够标准。”
魏婴被噎得直瞪眼，“那还不是我转账转了那么多天你都不收款，我作为一个死也不会占小便宜的社会好青年，大老远跑来连上次的一起结了，有什么问题？”
旁边杀气腾腾的小朋友们忽然嗅到了点异样的味道。
好像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蓝湛把手机计算器调出来按了几下，举到魏婴眼前：35x2=70
魏婴怔了怔，抱着头哀叫。
“我说，你们这个店真是绝了，我多给点钱都不行，你们是跟钱有仇吗？”
小朋友们心想，以本店的一贯行事原则来看，好像还真是的。
蓝湛又在手机上按了几个数字，再一次举到已经把自己一张帅脸揉成春光灿烂猪哥哥的魏婴面前。
孩子们好奇地围观：35x2+20+50=140
“魏婴，”蓝湛叫出他的名字，“温奶奶都告诉我了。”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风铃叮叮当当一串响打破了安静。
思追自觉去招呼客人，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没三分钟就跑回会客室了，“先生，是陈老师，他老样子不用服务，我送过水了。”
蓝湛点点头。
叫魏婴的男孩扭了扭身子，几乎把自己嵌进沙发里了。
“……温奶奶不知道我叫魏婴。”
“是，你告诉她你叫——”蓝湛顿了顿，感觉还是很难顺溜地拿那俩字儿称呼一个男的，“知道你的名字，不难。”
魏婴翻翻眼睛，“喔！你查我啊？那还真是荣幸之至。”
蓝湛：“报警的话，信息自然是越详细越好。”
这大雷一个接一个，“云深”的娃们已经被劈懵了。
“不是，你报警干嘛？你报警抓我啊？”魏婴一骨碌坐起来，“不是我啊，和我没关系，你不是问过温奶奶了吗？难道温奶奶说是我干的？不可能！”
景仪忍不住，“先生，您能不能说明白点到底咋回事，折腾了半天到底是不是他啊？我这都没法安心干活儿了都！”
思追和子真瞥他一眼，本来你也没干活儿啊大哥。
蓝湛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抓耳挠腮的漂亮男孩。
“投币，是；坏人，不是。”
那两张假币确实是魏婴亲手投进箱子里的。就和这如假包换的200块一样，揉得皱皱巴巴，在温奶奶殷殷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塞进去的。
刚到T市来的时候，交了学费住宿费，全身上下加一起就剩几百块钱。每天睁眼就是消耗，不得不同时打好几份工。那会儿还没有“云深”，美一街也就是条宽敞点的通道，一刮风暴土扬长，逢雨雪泥泞难行——唯一的好处，是路边摊可以自由生长。
温奶奶就是他在夜市摆地摊时认识的。
魏婴长了一张好脸，在酒吧夜店茶餐厅都很受欢迎，同时也不得清静。他应付闲杂人等觉得烦，就批了一堆毛绒玩具义乌小商品在自发夜市占了个地儿，每晚穿得花花绿绿戴一脑袋彩虹假发，连卖带玩。再替人做枪手画点画接点跟拍，倒也能应付生活。
温奶奶常年如一日，卖的都是些针头线脑。魏婴看她岁数大了，怕她受人欺负，就让她挨着自己摆摊，互相有个照应。魏婴脸好会说话生意好，常带着温奶奶的东西一起卖。温奶奶喜欢这个不笑不说话一笑八颗牙的小男生，只要出摊就带饭给魏婴吃。
托了温奶奶的福，魏婴在异地他乡吃了一年的家常饭。
后来美一街改造升级，自发夜市就散了，魏婴和温奶奶也散了。起初还留了电话，后来电话也打不通了，一别六年，杳无音信。
魏婴再回到T市时，温奶奶还在摆摊，美一街却已经不让她进了。
温奶奶还记得魏婴，但也是一阵糊涂一阵明白，说话做事颠三倒四。魏婴千叮咛万嘱咐，也防不住个别缺了大德的混蛋，用假币套走了温奶奶一个月的收入。
温奶奶高兴地拿钱给他看，要给他去买好吃的时，魏婴的拳头握得咔咔响。
他知道这钱不能用，也知道如果告诉奶奶实情会让她伤心。本想偷偷把钱骗过来换掉，可老人家倔得很，非要一路自己捏着钱，去“云深”门口买美一街最实惠的点心，给她喜欢的小伙子吃。
她佝偻了，够不到投币箱。魏婴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代她把那张假币塞进了箱子里。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景仪说，“虽说报警未必有用，起码提供了个线索，大家都会注意着点啊。”
魏婴看看他，“小哥哥，你也说了报警‘未必有用’。警察叔叔有那么多的大事要管，这又不是一骗骗几十万，除了表示慰问，嘱咐老人家下次注意，你觉得还能做什么呢？”
社会有关部门提示公民注意：年轻女性注意穿着，妇女儿童切勿夜归，出门看好自己财物，在公共场所与人保持距离——
景仪知道他说的对，不吭声了。
“你们一再问我，为什么不扫码，”魏婴看看蓝湛，“因为那是她自己挣得的钱，她要用自己挣到的钱，原封不动地去换得想要的东西。那对于她来说，才是凭自己的能力做到了想做的事情。她会因此而感到自豪，满足，认为自己有用，你们能理解吗？”
没接触过手机、不了解各种智能生活方式的老人，她只认识现金，也只认可现金。或新或旧的纸币，肉眼可见囤积起来的安全感。递到她手里，再郑重地递出去，是这位老人执拗又让人落泪的仪式感。
所以魏婴的补偿，也必得延续这个仪式感，才算完整，有始有终。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魏婴耸耸肩，“报警就报呗。随便你们怎么着，爱咋咋地吧。”
沉默。
苏涉敲敲门，“先生，能让孩子们出来俩吗？外面需要人了。”
蓝湛“嗯”了一声，示意景仪和子真去帮忙。
景仪不情不愿地转悠两圈，急得原地跳跳，“不是，先生，我想说——”
思追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稳重，“别说了，让先生处理吧，你快去。”
“不是，我是想说，咱们还是别报警抓他了，”景仪哼唧了两声还是管不了自己的嘴，“先生，他说的要是真的，那他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故意的，咱们不能冤枉好人，这次就算了吧。”
思追松开了他的衣服，用只有两个人能察觉到的力度，向他点了点头。
魏婴狭长的眼睛又漾满了笑意，“小哥哥，三观正啊。”
几个孩子马上用力点头，做出一个“撑你”的表情。
思追转过头看蓝湛，“那先生——”
“出去。”
“……先生？”
“思追你去银台，拿60块找给他，”蓝湛瞥一眼睁大了眼睛的魏婴，“拿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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