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这条路，我一无所知，从长安出发，这年头也没有火车飞机，去趟天竺据说要一十三年。
我站在长安城的城门，冲老和尚小姑娘还有我那皇兄李世民挥了挥手，大声喊着，说十三年西天取经路，我江流儿去了！
师兄从人群里钻出来，说你等等，玄奘你有东西忘记拿了！
我懒得理他，特么收拾个包袱收拾了三个月，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等老子西天取经成了佛，回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背这么一路，鬼知道什么时候撞见那头帮我提行李的猪。大热天的，就这么着，我动身前往天竺去了。
·1
「……那啥，猴子，咱们商量个事成不？」
「你说！」
「那个……我忘记拿紧箍了，你要不，再送送我？」
「……」
我看到对面的猴子一阵迷之沉默。
半晌，猴子尾巴朝天翘起来，整个猴身趴在地上，一边锤拳一边哈哈大笑，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我一脸幽怨的看着他。就在三又三分之一柱香前，我终于来到了五指山，据吴承恩说，我能帮这猴子脱困，完事他就是我的大徒弟，齐天大圣地上行者，霸气得很。
当然，此猴霸气，自该桀骜，得要菩萨的紧箍拴住。
我在猴子从五指山里飞出去，浪迹烟波外的时候，又翻捡了一下我的包袱。
紧箍没了。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猴子还趴在地上翘着尾巴笑，笑得眼泪都快干了。
我翻着吴承恩写的书，里面说这只泼猴大闹天宫，我连不让他笑都不敢，更他娘的尴尬。
终于，猴子笑完了，开始盘腿坐在那里给我讲人生哲理。
猴子说，行囊已经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旅程，长路漫漫，翻捡行囊会发现，有的东西很快用到，有的暂时用不上，有想用的未曾准备，有的会一直陪丫走向远方。
「很快会用到的东西，就忘了准备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猴子说到这里，憋笑憋的很辛苦。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呸，你特么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你用不着背这么多衣服钵碗筷子牙刷洗发水，你都放进去试试看，再多放一个都闲烦！
猴子啧啧摇头，说和尚，你这是嗔了。
而且，你这是装的什么玩意？
猴子两根手指，从我包袱里小心翼翼夹出本书，活色生香，乃是绝版的《隋炀帝后宫秘史》。
这就很尴尬了。
猴子还蹲在那，笑嘻嘻的看着我，说和尚，你现在怎么办，该带上的东西没带，岂不是要回去？
我叹了口气，整整衣服，说泼猴，没带就没带吧，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哪怕忘了带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猴子挠头，说什么狗屁玩意。
我抓起《隋炀帝后宫秘史》朝猴子扔过去，说你丫是不是傻，文武百官城门相送，我现在回去，这不是打我那皇兄的脸么？我打他的脸，那就是准备打自己的屁股啊！
我细皮嫩肉，打一顿，说不准就魂飞天外了。
猴子啧啧啧一顿感慨，说既然这么麻烦，俺老孙就先走了，拜拜了您嘞。
「等等！你去哪？」
「回花果山啊，这么多年，我也该回去见见猴子猴孙。」「哦，那行，带我一起。」
猴子一脸懵逼的看着我。
我拍了拍猴子的头，慈爱悲悯，开始给猴子讲人生哲理，我说人呐，忘记带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多走点弯路，如果一直想回头准备好一切，就什么都晚了。
紧箍，贫僧本就不想用。
·2
很多年后，猴子一身是血挡在我身前，仍旧念念不忘五指山下这一刻，他回过头来，呸了一口血痰，说师父，你当年那个逼，装的是真好。
我告诉他，我这一生装过两个最成功的逼，五指山下是一次，眼下雷音塔前，为师该有第二次。
彼时，西行路终，我的行囊空空。
今儿个我的行囊还满，那猴子还对我颇为不敬，拎着我的脖子，从五指山一路飞到了花果山。那是我头一次飞这么高，从包袱里掏出画板和炭笔，刷刷刷我就开始画素描。
猴子茫然，说和尚你在干嘛？
我说你这就不懂了，我飞这么高画这些玩意，显得我走过的路更长，更危险，回头多报销几千两不成问题。
猴子：……
猴子沉默了很久，一直没有接话，我还以为是他对人间的事情很无语，后来我发现猴子飞都不飞，就这么愣愣的停在半空，才察觉出来有点不对。
天地一片寂静，似乎只剩下我刷刷刷画素描的声音。
我下意识记录着飞行路线和沿途风景，手指不停，跟着画出了猴子脚下的那片土地。
山泉叮咚，草木逢春，仍旧是好一片郁郁生机。我停笔，还是感觉这下面缺了点什么，我问猴子，你是不是也觉得下面缺了点什么？
猴子仍旧沉默着，我就忽然明白了。
这里就是花果山。
没了猴子猴孙的花果山。
后来，猴子告诉我，当年他把猴子猴孙一起从生死薄上勾销，就注定那群神佛要拿猴子猴孙要挟他一辈子。可是没办法，那是他的家人，是他要背上一辈子的包袱。
如果丢掉所有的包袱，就能成佛，孙猴子咧嘴摇头笑，说那我可能永远都成不了佛了。
我不知道怎么劝他，勉强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别急，回头我跟玉帝说说，把花果山开发成旅游胜地，做几个齐天大圣的主题，猴子猴孙重回故地再好不过。
猴子扭过头来，看傻逼一样的看着我。他说，这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叫重回故地？
·3
猴子还是跟我走了，都得按剧本上写的来，修成正果，斗战胜佛。
西行这条路，我渐渐了解起来，不过我一点都不喜欢它，命运如刀，刀刀刻流年成剧本，就是这条路的主题。
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我背行囊又有什么用？
我问猴子，猴子说人嘛，总要背着点什么。
我说可你不是人，你是猴子啊。
猴子不理我，啃着桃子望向花果山，老猪偷偷跟我说起，他说当年他还是天蓬元帅，知道猴子在花果山有认识的姑娘。
我若有所悟，问他，母猴？老猪压低声音，说不是母猴，是个妖精，很小很小的那种，草木成精，我一根脚趾头都能踩死。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这都是何必，情啊爱啊，少不更事，一念放下岂不是万般自在？
沙和尚把行囊一丢，说喏，放下了，和尚你自己背吧。
我：……
跟这三个死妖精一起上路，那些我本来以为要用到的东西，很快发现自己什么都用不到，连袈裟衣服都用不到。
都特么被当掉买酒，三个死妖精咕嘟咕嘟喝得烂醉。
猴子每当醉了，就眯起眼睛看我，说和尚，你为什么不让我带紧箍，如果你骗我带紧箍，我就不会回花果山看到那一切了。
天庭的人没来找过我，你说我的猴子猴孙是不是死了？我沉默着，随手拿起壶酒喝了口，说你等我到了西天，帮你问问如来。
那猴子就忽然怒起来，说如来老儿，他凭什么帮玉帝，又凭什么劝人放下，放他妈逼，仗着他巴掌大，能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有种就让他灭了俺老孙气焰！
老猪跟老沙吓得脸色煞白。
天外，有雷音滚滚，我扭头冲着电闪雷鸣的方向笑了笑，说没事，这逼喝多了。
·4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很多人，说是妖精，邪教左道，说白了，还都是人。
那些喜欢跟我谈论诗文的，发现我是个草包，有人大失所望，手一挥放我滚蛋，还有的人就卸下伪装，说你既然如此，那便蒸了果腹。
我念阿弥陀佛，说你想吃我就说嘛，没道理你想吃我我不给你吃啊，吃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我掉一块肉也不会死，干嘛非要闹到现在这个样子嘛。
妖精说，你这和尚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很奇怪，什么叫好好说话？
妖精说，好好说话，就是该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杀贫僧犯下杀戒，业力太多，会受地狱之苦。
我一阵恶寒，说你从哪看的这台词，真尼玛恶心，我去西天取经，就是想问问如来，自真如而来，有这么难么？
妖精气急败坏，挥手就要砍我，我想起包袱里应该还剩一个垫底的法器。
那法器是经书，是念珠，还是钵……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估计再找也未必找得到，妖精的掌风凌厉，我都快挂了，还在想包袱里剩些什么。如果猴子在这里，肯定会说和尚你该去写高考作文，山东的，题目就叫备好的行囊。
可惜猴子不在这里，猴子挂念着花果山，老猪挂念着广寒宫，让我很是尴尬。
嘭得声大响，一杆月牙铲穿过山洞，穿过青铜的大门，穿过妖精的身体，狠狠钉在地下。
老沙还在。
我给那妖怪念了声佛，说阿弥陀佛，老沙你说他想吃我的肉，为什么不跟我要呢？如果他知道吃我的肉不好才不跟我要，那为什么还是想要吃呢？
老沙说，这种哲学问题只有你们死文青才会想，我不想。
我白了老沙一眼，拦着他的肩膀，笑嘻嘻的走出山洞，说老沙，那你到底在想什么？老沙沉默片刻，说，我没有想什么，我只是不甘寂寞，我曾经是灵山大将，到天庭只能卷帘，我不服，我打翻琉璃瓶，求一个机会。
我知道，罪将之中，有三个名额会西天取经，修成正果。
我说那你就不怕，选不中你，你日夜在流沙河被万剑穿心？
沙和尚顿了一下，抬头看着灼灼烈日，声音很平静，说我怕，可这是我选的路，我想要不甘寂寞，就不能回头，回头是天庭卷帘，麻木如水。
·5
前面就是灵山。
我指着那座烟云缭绕的山峰，给身后三个累成狗的徒弟看。
「师父，您要不歇一会儿？」
「二师兄说的有道理。」「和尚，等等吧。」
我转过身去，一脸狐疑，说我们走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们仨口径这么统一。
那个猪头冲我嘿嘿的笑，说那啥，师父你是出家人，你没顾虑，不向我，我还想着嫦娥，我要是成佛成仙……我怕我就再也不能想她了。
风很蓝，天很轻，我头有点懵。
我觉得老猪说的很有道理，扭头瞅着沙和尚，说你又有什么道理？
老沙望着灵山，目光复杂，说他好像忘了，很久之前，他从灵山里出来，就是因为山中岁月寂寞如许，他不想待。他怕无论去往哪里，都是生不逢时。
灵山的门已经慢慢开了，里面七彩的霓虹散出来，我冲老沙点点头，又朝猴子瞅了过去。
印象里，猴子还该是那个从五指山中跃出，噼啪遨游九天上的齐天大圣，谁知道一本书到结尾，这么萎靡不振。
猴子说，我就是不想见如来，说不上怕，就是不想见他。
我叹了口气，说阿弥陀佛，你们三个怂逼，我明白了。刀枪剑戟里滚了无数次，到灵山门前，才知道要怕。
走吧，我送你们一程。
手一挥，我丢了包袱，里面经文念珠散落一地。
·6 月宫里，老猪见到嫦娥，发现嫦娥早不是十三年前音容，淡然一笑，疏离漠然。
老猪后来问我，他说师父，我以前记得她对我笑的很深情，为什么在她眼里什么都看不出？
对于这种问题，我一向懒得回答。
地府里，猴子见到猴子猴孙，发现猴子猴孙在地方当鬼差很是欢脱，回不回花果山，五百年过去，早已经没有猴子在意了。
当判官跟阎王见到孙悟空，还会下令让鬼差警戒，防备孙悟空再闹地府。
看着一脸警惕的小猴子们，孙悟空放声大笑，原来记得花果山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很想跟猴子说，泼猴啊，人就是这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从俗浮沉，随遇而安，谁跟你一样，被关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腾霄还想花果山？
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送老猪和猴子上天入地后，我就跟老沙进了灵山，灵山好啊，雷音寺好啊，满山都是 WiFi，网速还特别快。
如来拿着个手机，朝我招手，说金蝉子，过来帮我打完这局游戏，玉帝那货最近人品爆发，怎么蒙怎么有。
我站在玉阶前，笑了，扭头看着老沙，说你现在还怕么？
老沙望着四周肃穆的神佛，又看看低头玩手机的如来，也忽然一笑，摇头，不怕。
我深吸口气，面带微笑，前踏了一步。
有一声叹息，悠悠落下。如来抬头，神色很无奈，说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玩游戏呢？西天取经，你来取经，我给你经，回头糊弄下凡间百姓，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你身上已经没了包袱，成佛只在转瞬，你可要想清楚。」
我摇摇头，指着沙僧，又指天画地。
「我从长安出来的时候，装了一包袱东西，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装。我到了这里，包袱都已经丢掉，但我却还不能成佛，因为我有包袱背了整整一路，不肯放下。」
「什么包袱？」
「三个包袱。」
我又上前一步，冲如来笑着，说我要替我的三个徒弟，讨个公道。如来神色越发肃穆，他望着我，声音洪亮起来，他说世间万般变幻，你的徒弟们一个个都会放下，都不再害怕，你讨哪门子的公道？
「公道就是……自己的剧本，自己写。」
·7
万顷波涛，山崩地啸。
老沙盯着诸佛的威压，走在我的前方，他脚下玉阶龟裂，衣衫猎猎。
如来一句阿弥陀佛，便把他彻底崩飞玉阶之外，狠狠撞在灵山大门上。
筋断骨折，神魂衰弱，眼见是不活了。
我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着，我问如来，何谓如来，如何能从真如而来？佛光普照，落在我身上如层层大山，破烂的袈裟早飞，肩头唇角双腿已渗出鲜血，所过玉阶，点滴淋漓的都是血沫。
如来回答，说不可说，不可说。
我失笑，说既然如此，经书无字，你高卧雷音寺，如何传道？
咔嚓一声，我仿佛听到我腿骨断裂的声音。
我停了一下，整个灵山迷之寂静。
「我特么就是稍微提了一句，对佛祖就反问了这么一句，你们压断我的腿是几个意思？什么时候灵山也玩天庭那一套了，很好玩么？！」
我很认真，也很大声的喊着，文殊普贤眼神移开，如来脸上还挂着不悲不喜的笑。
如来抬手，说金蝉，可惜了。
有风从灵山最高处的虚空里渗来，仿佛沾染一丝，便是神魂寂灭。我保持微笑，努力装好我生命最后一个逼。
嘭得一声，灵山的大门被再度撞开，有一头猪和一只猴子，架着一个和尚，从天而降。
金芒乍起，像是点燃了整个灵山，那抹虚空而来的风，被一棒轰散。
猴子一身鲜血，嘿然一笑，挡在了我的身前。
「师父，俺老孙来晚了。」
我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裂开嘴笑，说你也知道你来晚了，还过来做什么？
「老猪都来了，我不来，很没面子的。」那泼猴一脸无赖，嘿嘿一笑，说师父，你瞧好了！
「如来老儿，咱们再来一战！」据传，那天灵山上打的很激烈，孙猴子被一群仙佛压在阵中，猪八戒更是寸步难行。
如来坐在莲花佛座上，问我，说你背着这么几个包袱，不累么？
我摇头，笑得很灿烂，不累，一点都不累，你什么都能放下，你累不累？
如来有一瞬的失神。
我拖着残破的双腿，踩出天地间一道莲花路，灵山上梵音渺渺，骤然响彻。
那些打斗声都渐渐歇了，也渐渐停了，走一路西行，我有时也会问自己，究竟是放下的东西多，还是拿起的东西多？
放下名利，放下执着，放下自我，那拿起的是什么？
是天下每一个我。是天下每一个包袱，是猴子，是老猪，是老沙，以后再走西行路，还要拿起九九八十一难，拿起长安的百姓和地府的幽魂。
我伸手，从虚空中抽出了藏在包袱里的法器。
它一直都在，从未离身。
那是一朵花，我拈花身前，微微一笑。
刹那间，天地凝固，诸相非相。
「我走的是行者道，我见众生，我为众生，惟我独尊。」
那朵花挥洒见，有金光弥漫，天际中四面八方盛放着我手中花朵，梵音更声，花香九霄。
猴子咽了口唾沫，戳戳老猪，说啧啧，咱们师父这个逼装得真好。
老猪也点头，说你看你看，这群佛陀菩萨，都不动了，师父这个挂开的有点狠啊。猴子挑眉一笑，说废话，不然能是师父？
眼前，我看到如来的身形渐渐消散，眉目里依稀也有笑意，他说，一路西行，你辛苦了。
这局游戏，你赢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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