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谁敌手-房昊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房昊作品-话本小说网

很多年以后，刘备卧在白帝城里，回想起在洛阳见到曹操的那个下午，目光逐渐溃散，记起一句话。

一遇曹操误终身。

他相信，曹操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永远也忘不了洛阳暗夜里的一次对视，凝望里拔剑出鞘，火光迸溅。

曹操收剑，揽着刘备的肩膀，说啊哈哈哈，原来是玄德啊，深更半夜，月出东斗，你也吃完夜宵出来拉屎？

刘备没笑，盯着曹操负剑持戟的打扮，说难道曹校尉要去拉屎？曹操干咳两声，微微有些尴尬，勉强笑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如果当没看见，我拉你们兄弟入伙，咱们回沛国招兵，怎么样？」

刘备转过身，雌雄双股剑入鞘，说我只是出来打酱油的，曹公你愿意拉屎就去，我只看见今夜曹校尉出来找坑。

曹操哈哈大笑，说玄德你果然是好样的。

刘备顿了顿，说曹校尉一切小心。

曹操笑得很诡秘，郑重点了点头。

深夜负剑持戟，绝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世道这么乱，谁没有秘密？所以那一夜张飞关羽坐在床上问刘备干嘛去了的时候，刘备摇摇头，只是说去看一个人拉屎。

后来刘备才知道，那一夜张让家里闯入黑衣人，刺杀未遂，持手戟一人单挑十几个大汉，飞身上墙，连夜逃亡。梅子熟的时候，刘备请曹操到家里喝酒。

青梅煮酒，刘备凝眸，说你都三十五了，怎么还做些黄毛小儿的勾当？

曹操摸了摸鼻子，说你也三十的人了，无兵无卒，怎么不去揭发我，还能混上这乱世里第一桶金。

刘备倒酒的手很稳，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还年轻。

曹操哈哈大笑，说你虽然年轻，我看你却已经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若不是那天晚上我撞见你，实在想不到原来刘备跟我竟是一样的人。

刘备说，你误会了，我没有想去做什么，只是在洛阳的街上走走，我习惯剑不离身而已。

曹操点点头，说这是个好习惯，以后我也得学学。曹操学习能力很强，刘备在很久以后听到曹操梦中杀人，总会想起那天煮酒的青梅。

酒至半酣，曹操告诉刘备，说他要刺杀张让，就是要打草惊蛇，让宦官集团提早出手，逼何进不得不应对，宦官毕竟只是宦官，一鼓作气，便能涤荡妖氛。

可惜我失败了。

曹操醉眼闪亮，劈手抓住刘备的衣领，说你知道么，何进那个白痴要叫董卓入京了！

刘备一脸漠然，轻轻推开曹操抓着他的手，点了点头，说哦。

曹操瞪大了眼，说你哦个屁啊，难道你不明白，宦官只是疥癣之患，董卓才是虎狼之师？到时候西凉兵进京，大汉就要亡了，你还在这里哦？！

刘备喝了杯酒，抬头望着曹操，说从张角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那一刻，大汉就已经积重难返，你难道不清楚么？他站起身，望着一树青梅，说得有多少不世出的英雄，才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大汉难有这样的气运了。

哐当一声，是背后半醉的曹操踢翻桌案，说刘备我错看了你，我要做救民水火的那个英雄，董卓但凡敢入京，我就要他来得去不得！

那个时候，曹操嘴里说出来的话还很少有人信，但是刘备相信。

所以后来群雄伐董的时候，刘备带着几百人，夹在洪流之中，涌向洛阳。

「玄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只是路过，打个酱油而已。」

「打个酱油就温酒斩华雄？」

「孟德你跑错片场了，这是历史故事不是演义故事。」

「啊哈哈哈，不管这些，你看这座中豪杰，齐聚于此，大汉仍然是可以挽救的，帝国飘摇，国乱岁凶，岂不正有众志成城？」

「……孟德，你别闹。」

虎牢关下的联军营帐之内，曹操忽然安静下来，抹了抹嘴，说玄德，我杀人了。

刘备有些怔，说难道你活这么多年，第一次杀人不成？

曹操摇摇头，说这次我杀的人是吕伯奢，我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种话我以前绝想不到我会说出来。刘备不语。

「你说，我要留着性命挽救大汉，因此出手杀吕伯奢，杀一个无辜的路人，究竟是对还是错？」

曹操的眼睛很亮，握着酒杯的手很紧，刘备知道，自己不管是说对，还是说错，都可能让曹操暴起杀人。

所以刘备说，天下之事，有许许多多是没有对错的，大火已经燃起，虎牢关下的诸侯，迟早会暴露他们的面目，你要拯救大汉，这条路上注定只有一个人独行。

「这不会是你杀的第一个人，我只希望你能少杀几个人。」

曹操沉默半晌，静静盯着刘备，刘备一脸平静，漠然回望。

曹操忽然大笑，拍案说刘玄德不愧是刘玄德，若你也愿跟我同路，匡扶大汉，仍或有望！刘备摇摇头，说我不可能跟你同路的，我跟你从一开就不一样。

曹操呸了口，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给我混，不过既然你来都来了，可愿跟我追击董卓？

刘备叹了口气，说孟德你什么时候长大？

曹操大笑，说我不会长大了，年轻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说过，要董贼来得回不得！

曹操走后，刘备对关羽张飞说，有时候，我也很羡慕曹孟德。

关羽说大哥你跟他不同，你没有年少张扬的资本。

刘备哂然一笑，说我没有英雄的命，却有英雄的志，看着曹操这样的人冲锋在前，总会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岁。

张飞说大哥你别闹，给句痛快话，咱下面去干嘛？刘备望着北方，说这里的人，的确不会成气候的，我们走，去北方，去找公孙瓒。

至少在这群人要立刘虞为帝的时候，公孙瓒还没有同意。

张飞撇着嘴，说那还不是因为公孙瓒跟刘虞有私怨。

刘备又笑，说不然我们还能去哪里？

当夜，曹操被董卓的埋伏击溃，抬头四望，对身边的人大笑，说天下之大，我曹孟德能去何处谋志同道合之人？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刘玄德说得对，那么从此之后，我孤身上路就好！

当曹操坐拥兖州，进屠徐州的时候，刘备赶来了，他对曹操说，不是讲好最好少杀几个人么？曹操说，我爹告诉我，要做骨鲠之臣，要匡扶大汉，要经世济民，现在，他被他要济的民杀了，你觉得那些人可信么？

刘备说，无论如何，你不该开这样大的杀孽，不仁。

曹操大笑，刘备听出那里有悲怆的味道，他对刘备说，如果仁义能匡扶大汉，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死？刘备，若是今日你不死，迟早你也会杀那个吕伯奢，到那个时候，我等你跟我同路。

刘备拿起剑，说等那一天再说吧，我会尽量让那一天晚点到来的。

「洛阳城里，你我只拼过一次剑，这一次，希望我们不是最后一次比剑。」

刘备站在城头，望着曹操兵临城下，最后奉劝他，说你若是此后都如此待人，人必待你，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曹操转身抽剑，说你我道不同，我会刺杀张让，我会追击董卓，我会杀吕伯奢，我会屠徐州城，这些，你从来都不会。

刘备心底一紧，旁边关羽望见，感觉大哥又老了几岁。

徐州，终于还是守住了。

因为曹操的兖州差点丢掉。

曹操后来问过陈宫，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大汉将倾，天下门阀无一是清白之人，不杀，怎么定天下？我本以为，你会明白。

陈宫说，你杀的太多，太快，如果杀得天下只剩你一人就能解决问题，当年我就应该杀了你。

曹操大笑，说我杀人能定天下，你杀我能定天下否？

陈宫也笑，说我胸中自有韬略，为何不能定天下？为了我日后能够定天下，当初自然不该冒险救你，便该当杀你！白门楼上的风声凛冽，曹操无言以对，说放心，你死后，你妻子我养之。

后来问起吕布，刘备说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曹操说好，那我杀了他，他的妻子我也养之。

刘备顿了顿，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他抬头告诉曹操，如果哪一天我战败死在你的手下，这句话，你就不要说了。

曹操又笑，哈哈大笑，揽着刘备的肩膀回转许都。

一切就像当年洛阳城的夜晚。

许都的青梅，也跟洛阳的青梅一样，酸爽，可口。

「如果我说我想走，你会让我走么？」刘备喝着酒，漫不经心对曹操说着。

曹操嘿然一笑，说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你刘备不是寻常人物。

刘备说，再不寻常，能比得上袁绍四世三公，能比得上孙策跃马扬鞭？

曹操大笑，几乎快笑出泪来，说那些傻逼，岂能跟你比？

刘备哦了一声，说那我能跟谁比？

曹操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天外有惊雷霹雳，刘备端坐不动，他说，要下雨了，这场酒看来是喝不成了。

曹操大笑，说玄德好胆色，不怕操杀了你么？

刘备顿了顿，说要杀就杀，什么叫操杀……

曹操：……

曹操：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刘备笑了，他很少笑，更少在曹操面前笑，他笑着说，如今你的大敌仍是袁绍，不如让我走，我走了，你能胜袁绍。曹操哦了一声，说为什么？

刘备说，因为你会想，杀了袁绍，还有我刘备，所以你不会输。

曹操仰天大笑，连声说好，说那若我放了你，你会不会帮袁绍对付我？

刘备说，你猜呢？

曹操也笑，说那你觉得，我会这么傻，放你走么？

刘备举起酒杯，趁雨还未落下，满饮，淡然，说你或许还是会放我走。

曹操扬眉，说为什么？

刘备笑，说因为你是曹操，我是刘备。

两个人静静的凝视着，好像洛阳城里初相见，虎虎牢关下望平生。

陡然间曹操大笑，拍案而起，说好，我给你兵马，让你走，去给我收拾那称帝的跳梁小丑，你看如何？

刘备长身而起，正色施礼，说备必不辱使命。

后来，后来刘备就斩了车胄，偷掉了曹操的徐州。

曹操说我操你大爷，刘备说，我刘备说的话你也敢信。

曹操大笑，说这才是刘备，你等着，你妻子我会养之。

刘备对关羽说，曹操应该是不敢来的，否则袁绍南下，他一番基业必将付诸东流。

关羽点点头，说，听闻袁绍的小儿子得病了。

刘备沉默许久，心里有一丝莫名的忐忑。

当刘备仓皇出逃，被曹操打得像一条狗，关羽跟家小也都落到曹操手里的时候，才愤然跟身边的人骂起来。

说原来我只以为袁绍是个傻逼，没想到他竟然能傻逼到这种程度！

简雍问他，那主公，咱们现在去哪？

刘备沉吟片刻，说走，去找袁绍。

简雍一把拉住刘备，说主公你可不能冲动啊，就算袁绍那个傻逼为了小儿子生病不发兵，咱们也不能去找他报仇啊。

刘备掰开简雍的手，说谁要找他报仇，我们去投奔他。

简雍有点懵。

「他既然傻逼到这种程度，我们去投奔他，岂非百利而无一害？」刘备淡然说着，拍马北上，说走，等云长和翼德回来，我们再做打算。

那段时间，曹操对关羽说，你选的老大是很好，刘备，人杰也，吾必生忧此人，但好歹我也算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关羽抬眼，说谢曹公恩德，若曹公有难，关某必救曹公。

曹操大喜，说那刘备呢？

关羽脱口而出，吾欲与刘将军共死。

曹操：……

那段时间，曹操总会想起一个问题，一片真心喂了狗，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直到赤壁一场大火，华容道里仓皇而出，曹操才知道原来世事早有安排，他回首西南，忽然笑了，跟身边众人说，刘备辗转半生，终于要成了，我实在狠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曹操在许都，听闻刘备手下有个叫诸葛亮的人，赏罚严明，公允无私，蜀中百姓无不拜服。但带着刘备入蜀的，并不是他，而是庞统和法正。

得到刘备入蜀的步骤时，曹操沉默许久，说玄德你这是何必，你既然也已经举起了刀，为什么不杀吕伯奢，难道你不明白，捆起来的吕伯奢，还是会有危险么？

刘备的吕伯奢，自然便是刘璋。

那个未经提防，就被刘皇叔夺下蜀中的汉室宗亲。

恍惚间，曹操又回忆起刘备对他说的话，我们两人道不同。那一夜，曹操梦中杀人，捂着头仰天大笑，说刘玄德，我好羡慕你。

汉中那一战，是两个人最后的相遇，刘备对曹操说，如果我们能在壮年时就有现在相遇的方式，大汉，或许真的会能被匡扶。

曹操大笑，说如果当年讨董的时候，我们能有如今的声势，天下碌碌之辈，无能宵小，岂可立足世间？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你有你的天下，我有我的江山，大汉已是两个大汉了。

刘备遥望曹操，或许在战场中间，也有那么一场叙旧，又或许没有。

汉中的战场上，落日像大汉那般，摇摇欲坠，殷虹如血。

曹操叹息，说是啊，那些曾经不信我的，不听我的，不按我的方式行事的，我都已经杀了，北方的一片沃土下面，全是淋漓的鲜血，我怎么能回头。刘备仰首，说是啊，我奔波半生，只为大汉不灭，那些曾经清明正义的人能各有前程，那些不屈不挠的人能各有归宿，我怎能让那些人失望。

于是金戈铁马，开弓利箭，谁能回头？

有人会问，曹公你当年放走刘备，会不会后悔？

有人会问，赤壁一战陆上围剿松懈，会不会后悔？

曹操大笑，说后悔个屁。

刘备默然，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不过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不能保证。

或许，是命数已定吧。

是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那一年，二人仿佛听到暮年的钟声，曹操一身丧服，揭开盛着关羽头颅的盒子，很久没再湿润的双眸含着泪。说君侯，别来无恙。

就让我做一次刘备，给你这一生忠义的汉子，来一次举国哀叹的葬礼。

彼时，刘备点兵，挣开诸葛亮的臂膀，说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我若身死，大汉有你当不会亡。

这辈子，我很累了，就让我做一次曹操吧。

兴兵，伐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