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日，惊蛰。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眺望西南，以为那里会很美。很多年以后，我去了西蜀，才发现我错了。
又过了很多年，有人给我起谥号，叫做昭烈皇帝。
其实所有人都可以文武昭烈，只要你明白，有些事情除了你之外就再也没人记得。
·1 我的家乡在涿郡，离开涿郡之后，我去过洛阳，洛阳城很大，人也很多。
人多的地方，就有麻烦，有麻烦，我就有生意。
斜阳四散，细雨迷蒙，有人站在中庭，抱剑等着我。
我还在喝酒，因为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叫做王越，是一名虎贲，听说是洛阳城里最好的剑客，这绝非上门的生意。
王越开口：这几天，听说你生意不错。
我点点头，抬眼说，我不像你，生意如果不好，就会饿死。王越：听说，你剑法也很好。
我放下酒碗，明白一战在所难免，「我是不是不该来洛阳？」
王越点头：可是你已经来了，你早就应该明白，靠一柄剑在洛阳讨口饭，必须过我这关。
我起身，拿起一柄剑，说那是不是，过不了，就只能死？
王越不再说话，他已握剑，剑上有杀气迫人眉睫。
银芒一闪，剑光已刺破雨幕，来到我的面前。
王越的剑毒辣，狠戾，偏偏又稳得出奇。我拔剑，比他更稳，却比不过他快。
但我的剑不如他的剑，他的人却不如我，当剑锋离我胸膛还有二点三公分的时候，王越本以为我一定会躲，又向斜上方轻挑了一记。
我没有躲。
所以当王越的剑刺穿我的肩胛，我的剑已经指在他的咽喉。
我看得出，王越是想杀我的。
京城帝师在一剑之内输给一个年轻人，王越咽不下这口气。
我撤身，看着剑锋从我肩胛上退出去，面不改色。
王越脸色却已变了。我看着他，拿起另一把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用两把剑的？」
后来王越就走了，坊间传闻，只是说我跟王越一战平手。
我不想惹麻烦，因为我想永远留在洛阳。
人们喜欢一个城市，往往是因为喜欢这座城市里的人，我也一样。
2. 我的名字叫刘备，每年惊蛰的时节，都会有一个人来找我，他从西北过来，对我讲他平生的梦想就是要做汉征西将军。
所以很多年后，人们给他造了一句诗，叫做魏武挥鞭。
这一年他来的特别早。
那是凌晨四点钟，我看到海棠花未眠，听见西北有蹄声踢踏，我知道一定是曹孟德来了。
曹孟德带来了一坛酒，说在不久前，正值雨水，他在城南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翻墙的时候裙子挂住了树，下不去，最终被人扯回了院子。
后来我又经过那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不管是骑在墙头，还是跳下墙来站在树下。那天曹孟德喝的很快，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见到一个女人，就会觉得是此生挚爱，一心相许，从牵手拥抱到接吻交媾，都是那么简单自然。
也会简单自然的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我看着曹孟德，仿佛看到了一个关于年轻的悲剧。
那坛酒的量很大，我们喝了三天三夜，其间我告诉曹孟德，其实我也有一个喜欢的女人在洛阳。
曹孟德笑我，说你以前不是告诉我，很喜欢孤独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怎么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有些人不喜欢失望，我是个很现实的人，知道怎么样可以让自己更加快乐，有些人接触太多，就不会有意思了。那个时候，我很羡慕曹孟德，他可以放下事务跟我喝三天三夜的酒，接着喊上袁绍，帮我找那个我所喜欢的姑娘。
我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那句不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曹孟德远比我体会得更深。
年轻时候的曹孟德，是个很张狂不羁的人，他会杖责权贵，为朋友两肋插刀，喝高之后会跳上桌子，高呼操乃汉征西将军。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
直到这一次，我才发现原来他也会害怕，他帮我找那个姑娘，却不敢闯进那个院子，问那个女人的名字。后来袁绍告诉我，曹操写过诗，醉后提起，全是不成韵律，只有一句，袁绍记得特别清楚。
听情爱的风吹得猎猎，原来每个人都会变得胆怯。
3. 这几年十常侍做大，生意很不好，因为太多的人想杀十常侍，而十常侍也想雇人杀其余的人。
我不想去杀其他人，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我也不想去杀十常侍，因为我不想死。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人一定要杀人，会不会有别的办法，让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我想了很久，没有想出答案。
听说西南蜀地，有五斗米教，那里没有人要杀人，我的生意一定做不起来。
可是我很想去那里。曾经有个女人对我说，她希望天下再也没有纷争，没有不公，每个人都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永不言弃，攀登自己想上的山峰。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风一直吹，这些话飘在风里，日后谁会记得谁？
我开始明白，我不会永远留在洛阳，洛阳的生意太难做，留在洛阳我会死。
姑娘对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我没有说话，接了一单生意，要去出手杀人，这次雇我的人是公孙瓒，他答应我，做完这一票，就推荐我进太学。
从此可以放下剑，拿起书简。
每次我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总会用冷水洗三次脸，姑娘在的时候，会在门口挂一盏灯，静静的看着我离去。
她说她不能一直等着我，那盏灯会陪着我。
那一夜我回来的时候，风雨很大，灯忽然灭了，我站在门口，想起来曹孟德醉酒时说的话。
我放下剑，拿着书简叩门，姑娘府里的人告诉我，姑娘已经许给了别人。
4. 那一天我提着双剑，站在凌晨的风露之中想了很久，决定去见姑娘一面。
或许是在街上等了太久，没有等来缘分，等来一群仇人。
公孙瓒雇人出手要杀的人，地位绝不会太低，这我本该想的到，但为了能拿起书简，叩开姑娘的门，我还是接了这单生意。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群人跟王越还有联系，王越认出了我，从四面八方的街口涌出无尽的人群。
我以为，洛阳会是我刘备葬身的场所，人快要死的时候，总会比平时心软一点。
所以当那个跟我擦身而过的卖枣小贩经过时，我对王越开口，说京城脚下，血已经流的够多，少一点，就算一点，你说好不好？
王越点点头，一群人散开，准备放那卖枣的汉子过去。
大汉看了看四周，抬起头，没有走，说这么多人打一个，不合规矩，要么一个人上，要么我不走。
王越哈哈大笑起来，整条街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看着那个红脸大汉，没有笑，事实证明，当他的刀出手，也没有人笑得出来。
卖枣的小车下面，抽出一杆长刀，一直到我临死之前，也没有看过谁的刀能比他更快。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长生，刀法也叫长生，可惜给他起名长生的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那一天血流成河，王越狼狈逃窜，长生告诉我，萍水相逢，以后有缘再见。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
再见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关羽，关云长，是个很好的名字，可惜他没有真的长生。
5. 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有时候我会想起，如果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遇见姑娘，或许就有另外的结局。
我有七天没有见到那个姑娘，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么想她，我开始明白，有很多事情是有始无终的，我决定离开洛阳。
我又在等惊蛰，曹孟德一来，我就告诉他我要走。
那天曹孟德没有来，我想他不会来了，可我站在门口，还是等了他两天。
偌大的洛阳城里，我好像只有这一个朋友。在我走的时候，曹孟德仍旧没有来，来的只有袁绍，袁绍告诉我，曹孟德知道我要走，却不想来见我，只让袁绍给我带了一句话。
他说感情的事，不能图一世，得抓得住一时，做人不能太现实，否则有些本来你可以做到的事情，往往就做不到了。
你会后悔的。
在很久以后，我都会想起曹操那句话，包括躺在死人堆里装尸体，被曹孟德亲自带兵打的丢盔卸甲，我都记得这句话。
做人不能太现实，否则有些本来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就真的做不到了。如果当时我真的明白了曹操这句话，或许我会带着姑娘离开，世间少一个昭烈皇帝，多一对江湖眷侣，也不错。
可我还是走了，我开始慢慢明白，有些人是离开以后，才会发现自己爱的那么深。
姑娘那句话，我记了很久，她说希望要一个盛世，人人都能每个人都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永不言弃，攀登自己想上的山峰。
很多年以后，我在汉中称王称帝，明白在不久以后，黄泉相逢，这些陈年旧事，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6. 惊蛰那日，曹孟德没有去找刘备，而是跟袁绍翻墙，抢婚。
墙头上的姑娘，跟刘备所看中的姑娘，本就是同一个人。
姑娘穿一身大红的嫁衣，在野外的荆棘丛处，跟曹操对视，风从北边吹过来，姑娘的头发向后扬起。
我想，我应该去找刘备。
姑娘望着东方，回首看看曹孟德，说如果时间可以重来那该有多好，我一定抓住刘备的手，让他带我走。
曹孟德靠在树上，静静望着姑娘，说你现在为什么不去找他？
姑娘笑了，笑得很哀伤，她说既然从礼堂里把我拉出来的不是刘备，我又凭什么去找他呢？
曹孟德沉默了很久，说你或许会后悔的。
姑娘低头一笑，说后悔就后悔吧，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几件后悔的事情，那得多无趣啊。
曹操忽然抬起头，看着姑娘，又什么都没有说，默默低下头去。
后来袁绍路子广，家世好，姑娘新婚之夜被劫，自然要有个交待，交待便是袁绍娶了那姑娘。
多年以后的惊蛰，在官渡的战场上相逢，袁绍望着曹操，说你知不知道，姑娘常常倚门望着南，我以为她在想着刘备，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姑娘有一次对我说起，如果当时你敢对姑娘开口，她一定会跟你走。
曹孟德在官渡的战场上笑，他说袁本初，你从来没懂过刘玄德，也从来没懂过我，我虽然很喜欢她，可我偏偏不会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否则，今天说这些话的是我。
人仰着头的时候，会比较容易笑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曹孟德就知道这一点，仰着头的时候，不管是别人骂是他阉狗的孙子，还是骂他飞鹰走犬游手好闲，都能更容易笑出来。
只有荆棘丛外，黄土古道，那姑娘背影愈行愈远的时候，曹孟德依稀记得自己仰着的头越来越低，直至盯着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水平线上。
曹孟德告诉自己，那是生平最后一次流泪，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如果他再见到那个姑娘，会告诉她一句话。
刘备曾经站在你家门前，从早晨待到晚上，吃光了一车的枣。
完。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哪个时代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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