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番外之人鱼姬--4 心魔

　　邝露携了素节的小手缓缓走入桃林。桃林依旧，桃树更繁，桃叶森森。

　　这片桃林，经过雷劫，也住过天君，如今灵气隐然，更胜往昔。

　　更有一棵硕大无朋的桃树，枝呈龙形，想来是当日陛下在这里吃掉那桃子的核儿发芽长成，桃核得了他的灵气，竟然如此茁壮。邝露不禁有些失悔，倘若当日陪他吃了那个桃子，自己津液润泽的桃核却不知长成什么样子？纵然不如这一棵树好，能陪在这颗龙形树旁，屹立百年，不也是一桩好事？

　　他有太多过去，都是孤零零独个儿熬过来的。

　　哎……只不过他那时也未必要她陪着罢了……

　　人间春季已过，桃花落尽，桃子却还没有成熟，黢青幼果挂满枝头，瞧着就酸。

　　此事毫不稀奇，她纵然贵为天后，也需知道时节有令，万物生息，如此种种，强求不得。

　　譬如那年那月，她初有身孕，他已将硕大桃儿哺入她口，而那时腹中的小龙已经满地乱跑了。

　　她还有甚不知足处？

　　邝露弯腰抱起儿子，缓缓向那小屋走去。

　　素节不解：“娘亲，这小小房屋有什么好？为何竟然有父帝的灵气守护？”

　　邝露面色略羞，心说：此地是我和你父帝洞房之处……如何同你小小孩儿说？

　　素节却又蹙眉：“娘亲……这里不止爹爹的味道啊……”

　　邝露倏地站住。

　　她不是没想过，魔由心生，幻由心生，她看到的那些五色梦迷，不过是精心编撰的圈套。

　　然，她就是放心不下他。三寸气在，她不能不来。她亦有十足把握，自己上神之躯，法力精湛，谁能伤她？但是……她真可以带着他的龙去涉险么？

　　邝露瞧着怀中的孩儿，怀中幼儿，有一双陛下的眼睛。

　　邝露抱了孩儿缓步走入那座破屋。屋宇依旧，破瓦寒窑，一切都是他们当日离开的样子……

　　陛下珍重这里，离开的时候曾以结界守护房屋不塌，器物不败，也仅止于此了，这并不是一间灵力充沛的房子。

　　但邝露还是闻到了一些不应该属于这里的味道，她这次有孕之后，嗅觉极灵，她闻到了……他血的气息……

　　邝露深深呼吸，紧紧抱着怀中孩儿，一柄冰剑被她变成匕首大小袖入手中。

　　她却不信，上神邝露，天后娘娘，法力无边，还有什么妖魔邪祟近得了她的身子？

　　屋内并没有什么埋伏，厅堂中露天的房顶依旧透光，邝露信步走入内房：木桌木椅、半截土炕。

　　所奇的是，那梦中陛下端坐的土炕之上，如今放了一面镜子。

　　一面光芒四射的宝鉴。

　　这面宝鉴她认识，她下界历劫的时候，陛下曾用它日日夜夜地看着她。

　　她笑说：“这是陛下的操心镜。”

　　陛下却说：“这是本座的相思镜。”

　　邝露心头一动，慢慢向那镜子走去。

　　镜子随着她步履缓缓的靠近，竟然自己也愈长愈大了起来。

　　镜子宝光璨烂，越长越高，终于长到了与她等身高矮。

　　邝露望着镜中，望着自己。

　　她已不是天界最年轻美貌的仙女，

　　她已为人妻，已为人母，体内还有一条蓬勃生长的小龙，龙儿顶起她的肚腹，撑宽了她的纤腰。

　　但她依旧美貌，墨黑长发，雪腻脸颊，窗外斜阳将血色霞光晕了她藕色衣裳，如同新妇水红。

　　那镜中仙女也是一身红衣。那时她刚得了一身落霞锦衣，红妆翩翩，被月下仙人夸做是锦觅仙子的亲妹妹，这傻姑娘好生开心，拿了父亲的寿酒兴兴头头去见她心心念念的殿下……

　　看到这里，邝露微微垂头，不想再看。

　　然那镜子，居然能言，那人声音好淡，说她扎眼……

　　是了，同一身衣裳，她自然是扎眼的……怎么及得上那位美人得他心意？

　　她明明已经别过了脸，为何镜中影像却还不停？！让她头晕目眩！

　　镜中的她端了茶汤去见他，却被他随手打翻，然后他笑吟吟地告诉她，他要成亲了。她双膝下跪，不是求他瞧她一眼，而是求他恕罪。天知道她那时飞快地收拾着碎了一地的杯盏，也飞快地收拾自己碎了一地的芳心。今日想想，自己都不明白昔日的自己，如何忍住不哭？

　　邝露倏地皱眉，单手捂着胸口，觉得好闷，气都喘不过来！

　　那镜子却放不过她，景象再变：他亦不是不会笑，亦不是不会说好听的言语，他搂着那个美貌的仙子对她依依地说：要守她千年万年，护她平安……

　　邝露深深呼吸，踉跄后退。

　　而镜中那人终于割开筋脉……赠了那美人一半天命仙寿……只为救她回来……

　　他口口声声，目中含泪：“万一……她回头了呢……”

　　邝露身形不稳，几乎跌倒，只觉得肚腹胸臆一片绞痛……

　　这些……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想起的事情……

　　为什么桩桩件件地现在他的镜子里？

　　她不想看了！她不要看了！

　　纵使站着不动，喉头也是一片血腥！

　　昔年的邝露，温柔体贴，也不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她怎不知痛？他怎不知她痛？！

　　她胸臆中的血气，弥着空气中他龙血的味道，直突入脑，让她想吐。

　　邝露单手捂住口，“呕呕”有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干呕得站直都难！更别提怀中抱着的孩儿，此刻似有千钧之重，她简直要抱他不住！

　　一个温柔的怀抱将她扶住，轻轻巧巧地将素节接了过去。邝露只觉鼻端龙血气浓，更加想吐，几乎就要瘫软。来人柔情万端地将她扶抱在怀里，托起她的下颚，注目观看，盈盈笑道：“好个美人……”

　　邝露吐得泪光盈盈，透过朦胧泪眼，那人漆黑长发、俊美容颜，面目分明是她的丈夫，只是身上偌大血气。

　　邝露狼狈转头，还是想吐：“不……”

　　陛下今日兴致却好：“美人莫哭，朕心疼于你……”说着他将她揽得更紧，令她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了他。腹中小龙受了压迫，勃然大动，烦躁不安。

　　邝露陡然睁大了眼睛：“我不……”

　　夕阳之下的天帝笑容甚美，仿佛感知小龙不安，他一只冰冷大手摸上了她的肚子：“腹内孩儿都这么大了，美人怎么还在害羞……”说着，他已将她压在炕上：“来来来，不若你我宽衣解带，再赴巫山……”

　　虽然隔了云罗锦绣的衣裳，邝露还能感到那支阴寒森冷的大手在剥她下裳。而其尖锐利指，逡巡左右，不离她小腹方寸之间。邝露肚中的龙儿似是受了绝大惊吓，挣扎躲避，翻腾不止，百般无奈之下，拼了命地向母亲肚腹深处扎去，死了也要避过娘身上那东西。

　　邝露不提防被孩子闹得疼痛不已，顿时满头大汗，手足都软了。

　　身上那人却十分兴奋，“嘶嘶”喘息，口水滴答落在了邝露耳畔，其涎恶臭，让她又呕了数声。

　　邝露近乎无力地别过头，蜷起腿来，哀哀求道：“别……我不……”

　　那人放她不过，一味要亲芳泽：“美人乖乖，朕不用强……定然看在身孕的份上……对你轻些……”

　　邝露看着身上丰神俊秀的陛下，她眼角飞红，轻声喘息：“那……也不必！”话音不落，她袖中冰剑陡然变长，直直捅入来人后心。

　　那人一声惨叫，面色大变。

　　邝露抬腿蹬上，将那人直直踹得撞破土墙，摔出破屋。

　　她翻身而起，召回冰剑！剑上有血，她一击得手，无奈这个本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大好时机，竟然被她腹中一阵颤动生生打破。

　　邝露单手扶腰，大口喘息，双眉紧蹙，心中懊悔：好险好险！托大了！

　　勉强调息几口，安抚了孩儿，邝露心头稍定，却听门外一阵喧哗，有个男子的声音冷冷响起：“天后娘娘好手段。只是你顾得肚中那个，还能顾得肚外这个么？”

　　邝露自从破窗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黑衣长发男子冷冷地拎了素节的脖子，肃立当场，等她出门。

　　小小素节，头颅低垂，四肢不动，竟是被活活掐晕了过去。

　　邝露理理长发，整整衣衫，忍着恶心，排闼而出。出门之前她又瞧了瞧那面镜子，镜边四角血痕宛然，邝露心头一抖，那气味好熟……那当真是陛下的血！

　　抿抿嘴，她此刻心不能乱，她且顾不上他了！

　　那人显然也受了伤，后脊之处，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地。

　　邝露歪头瞧着他，突然有三分好笑，她此生第一次瞧着天帝的面孔苍白，身子流血，心头快意。此一刻，邝露自己都说不清，是单纯瞧着敌人伤重心头喜欢，还是连带着报那镜中影像之仇有些微快意。

　　那人冷笑，扔过一幅捆仙镣铐：“你！自缚双手之后就过来吧！”

　　邝露垂头看看那幅镣铐，一脚将它踢得好远：“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说着双手捏诀，就召天雷下击。

　　那人后退两步，将素节挡在自己头顶：“你这毒妇！竟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了么？”

　　邝露笑道：“无妨无妨，我肚中还有一个。”

　　天后娘娘说到做到，素手挥出，闪电击下。

　　那人搂着素节翻滚后退，大声叫道：“你这疯子！”

　　邝露一击得手，连翻引雷，冷冷说道：“你放开我孩儿，我就暂且饶你性命如何？！”她此刻心神平复，精神陡涨，不再是土屋之内任人摆布的柔弱妇人，自然放这狗贼不过！

　　天雷愈盛，那人愈慌，最后将牙一咬：“毒妇你看！”话音未落，那人张口咬住素节的脖颈，“嘎巴”一声将他小小龙头吞入腹内！

　　邝露大怒，十道天雷一起击下，将那人脊背活活击穿，只差分毫就将他钉地上。

　　而龙子被噬，竟无一声惨叫挣扎，地上半点血迹也无。

　　那人定睛一看，自己口中吞的，分明是个青涩桃子。

　　邝露双手一合，如送清露，瞬间汹涌水至，将那人淹了个没顶！

　　就在她几乎将那人拿下之时，焰山方向陡然火光大盛。

　　邝露悚然一惊，再顾不上水中妖魔，驾云直奔焰山方向去了。

　　此刻焰山已经火烧连营，满山飞禽走兽乱窜。烟里火里，却隐约有深海之气弥漫风中。

　　邝露如何理会得那个？她慌得手脚都颤了，需长长呼吸，才能强压住自己几乎跳出腔子的一颗心。她按立云头，强行捏诀，清露暴泄，从天而降。

　　猛火着水，烟雾蒸腾，小小焰山，如堕蒸笼。

　　邝露亲眼看着一只小鸟，挣扎无力，被烟熏得终于堕落余焰之中。

　　她再也忍耐不住，飞身扑向草泽深深，灵气最盛之处。

　　果然焰山上下，都是埋伏，一道粉蓝光雾快她一步，冲到林深古树之下。邝露只见眼前冷光一闪，那粉蓝光雾终于现了真身：乃是一个戴着镣铐的娉婷美貌少女。她粉衣蓝裙，长发垂髫，点点珍珠缀在贴身窄裙之上，模样秀丽，甚是动人。

　　这少女手中小戟直指树下一颗绝大饱满的清露，那清露之中灵光闪闪，微微颤动，隐约可看到一条小龙端然而坐。

　　邝露上前一步，旋即停脚，声音都抖：“你要如何？”

　　那少女上下看看邝露，杏眼之中含满热泪：“这位夫人，请您……请您……自缚自身……随我去了吧……我……我放了你儿……还不行么？”

　　邝露低声求道：“我儿还小，你们将我捉去，留他一人在深山大泽之中，灵气满满一个孩童，岂非给狮虎妖怪留了鲜嫩点心？我儿如何还活得？”

　　那少女似有所动，泪流满面，一番犹豫，终于顿足：“夫人勿怪，趁此刻我还能做主！你随我去了吧……一会儿倘若那东西来了……只怕你母子三人都要……”说到这里，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似是痛不欲生。

　　邝露三分诧异，提步向前：“你……你怎么了……”

　　那个少女惶然直立，小戟指着露中小龙，不过她脸色苍白，一点樱唇都失了血色：“你不可胡来。夫人……我劝你随了我去……我定然……定然想方设法再救你出来……我……我有个哥哥甚有权势……只恨我身陷妖手，助纣为虐，竟然求他不得……”说到这里，眼泪潸然而下，点点珍珠，洒落草泽，甚是可怜。

　　邝露大惊：“你是人鱼？！”

　　那人鱼的目光却凝在邝露腕子的人鱼之泪上。她倏地双目瞪圆，兵刃落地，颤巍巍走上两步：“你……你是……你是天后娘娘？”说到这里双膝下跪，哭个不住：“娘娘救我！嫂嫂救我！”

　　邝露蹙眉低斥：“好端端人鱼贵女，怎么为虎作伥？你是何人？”

　　小人鱼膝行两步，抓住邝露的衣袖袍角哀哀哭泣：“娘娘！小女玲珑，乃是北海人鱼公主。月前我族被屠，我国遭灭，我父母拼死将我和一双兄弟自密道送走，要我上天庭向天帝哥哥求救。无奈小女法力低微，带着一对幼弟尚未出海，即被恶虺所囚。如今一对弟弟被那妖怪锁在幽深洞府，小女却被他逼迫助纣为虐……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兄弟……奴不是有意加害龙子……还请娘娘宽恕……倘若娘娘不能宽恕……奴愿伏诛……只求天帝哥哥救我兄弟……”说着，这小小人鱼叩头不止，额头都流出血来。

　　邝露待要搀她，就在此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一阵旋风照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人鱼公主大惊失色，推搡邝露：“娘娘快走！娘娘快走！”

　　狂风似是看出玲珑背叛，云中霹雳一声，闪出一条虺尾，“唰”地一声抽在了玲珑背上。

　　人鱼惨叫下跪，抱头瑟瑟，很快将自己蜷成极小一团，似乎已经心胆俱裂，连睁开眼睛的胆量都没有了。

　　邝露仰面向天，只见云中雾中，一条巨虺，自半空向她们伸出长尾，眼见要将她们全部卷去。

　　那日，狂风鼓荡天后的衣裙，将她的长发烈烈吹起，邝露肃立旷野，召出冰剑。

　　她单手执剑，遥指上苍，双目炯炯，樱唇倾吐，大声呵道：“吾乃天后，顺天应时，守护坤德，天帝庇佑，立命众生，尔等妖孽，必受天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