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的冯三娘（人生感悟）

流河县是西北边隘最后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胡人连年扰边，动辄杀人放火，原本还有两个更往西的镇分别叫斜石县和高冲县：没了，很简单，戍边的军队守不住，来回几次，东西抢没了，人死光了，就没了。

　　“知道为啥叫流河县不？”墙边屋檐下卖豆腐的冯三娘看天色尚早，老顾客三三两两已经都来过而那群落魄到快光脚的兵却毫无踪影，便背着街道的方向，跟两个流落此地的小娃娃闲聊。

　　“不知道，这名字可真好听，这附近是有条河吗？”女孩坐在地上支颐，抬头发问时两只眼睛圆溜溜的，里面盛满了对人间残酷的无知与好奇。

　　她身上衣裙的质地不错，颜色鲜艳的蓝，但明显是成衣改的，看得出拆补的痕迹，而且因为做针线的人手艺生疏，左右袖子都不一般长，学胡服，宽袖用绑带绑了，看起来不伦不类。

　　又是哪家得罪了张公公的权贵，看样子是上下打点喂饱了人家的嘴，否则，这样鲜艳的蓝衣早在半道就被贪得无厌的押送官抢去转手了。

　　这里是西北，除了命不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和吃军饷的官兵，大多数都是流放之人，也包括冯三娘。

　　冯三娘本名冯招弟，老母亲生到第五个才终于是个男孩可以绵延香火也可以捧灵摔盆——然而，没这个机会，昏君被张公公大权独揽，只知修道服丹不知生灵涂炭。连日的暴雨将河堤冲垮，洪水淹没了冯家村方圆二百里的平原，大涝之后是大旱，侥幸逃过洪水的冯家八口人却在大旱中饿死了年迈的祖母和孱弱的四妹，再后来……再后来活不下去的人就去抢粮库，她也并不算无辜。

　　“说啊冯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另一个满身补丁的小男孩骑着一根假装成“马”的枯树枝（这也是奢侈的玩具，再粗一些会被大人抢去烧火）歪着头看她，打断了她并不美好的回忆。

　　“你几岁了，二毛？”冯三娘语带惆怅地问。

　　“明年就四岁了。”男孩骄傲地回答，仿佛也懂得在这年头能活着长大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

　　“流河县真的有河吗？为啥我从没见过，土都是干的，跟家里不一样……”女孩说着舔舔自己干涸的嘴唇眼巴巴地盯着冯三娘的大瓦瓮。

　　冯三娘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小额头，拿了只破口的瓷碗盛出半碗豆浆递了出去。

　　男孩不争不抢等到女孩喝了几口让给他，他才贪婪地一口而尽。

　　这么小哪有不贪嘴的，不过是路上被官差吓坏了。

　　冯三娘捋了捋垂到眼前的头发，再抬头，已经远远瞧见那一队熟悉的老兵换防回来。

　　瘸腿的中年男人叫黑牛，满脸麻子的叫阿元，一脸秀气鼻子留了疤的叫钱飞，吊儿郎当嘴巴不干净的叫王春厚，个子最矮那个……最矮那个今天怎么……

　　她一双眼瞪得老大，没留意已经冲到他们跟前，颤抖的唇和拔高的音调出卖了她故作镇定的担忧：“呦……豆腐花还没吃腻？今天没喝酒去？”

　　“行了，可别装了，赶紧给哥哥们盛碗豆花润润嗓子，三天没阖眼了。”阿元略有些火大。

　　冯三娘转回去手上不停地动作，眼睛不看阿元却死死盯着黑牛。

　　“别担心，伍长留下谈点事儿，日落前肯定到了。”黑牛后知后觉地宽慰她。

　　冯三娘刚把心落回原处却听阿元刺耳的嘲笑：“都快叫百户长泰山大人了，以后都不用等喽！”

　　“你小子皮痒？！”冯三娘心里一凉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远远听到那矮子粗嘎的嗓门。

　　再接着，当着八个兵痞两个毛头的面，待在原地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的她就被他一把扛了起来。

　　“回家！”他简短地下了命令一如战场，被扛在肩头捶他的冯三娘瞅见默契推车的钱飞、王春厚，一个脸上飞红不敢看她，一个猥琐地挤眉弄眼。

　　“新娘入洞房喽！”二毛也不嫌热闹地嚷了一声。在西北，受大人们荤素不忌的影响，很小的孩子也隐约知道点什么。

　　“呸，小崽子，明天别想喝豆浆了！”冯三娘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晚上灯火如豆，女人随意挽了个发开始在灯下给男人补军服上的裂缝。

　　“这料子不行，也没洗几回就烂了。”女人状似无意地试探。

　　“放心，能喘一口气，我都是你的。”矮子身短心却敞亮。

　　“啥时候娶我过门？”女人不甘心地问。

　　“不怕万一……”男人就是不肯松口。

　　“万一我就拖着小的改嫁，反正你无父无母，我也方便！”女人边放狠话边流泪。

　　“行了行了……又来了……再给张罗点吃的，还饿呢……豆腐丸子也行！”

　　“嗯，你眯一会儿，好了我叫你。”

　　又是西北最普通的一天。

　　流河县，是因为这里既有残酷的血流成河，也有如同流水一般绵延不断的对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