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15）

天彻底黑下来，雨却还下得急。雨水汇成股顺着房檐流下来，在地面低陷处积成一片片的浅水塘。檐下站着两个小宦官拿着笤帚，正忙活着向阶下扫水。

“等了这多时，荣哥儿怎么还不回来用晚膳？”惠妃眉头轻皱，眼中满含担忧地往门口探了探。

“玉婵，叫平安撑伞去寻荣哥儿，这么晚早该下学了。”

侍女玉婵刚领旨走到门前，常跟在萧启荣身边的侍卫阿申就浑身透湿的迎面跑进来。

阿申低眉顺目地跪在门前通禀:“禀告娘娘，世子今日和启元世子在贤妃娘娘那里玩的晚了，贤妃娘娘留了世子用晚膳。”

“这孩子，晚膳不回来吃也不说一声！”惠妃烦恼的瞥了一眼满案桌已经冷了的饭菜，自己也气的食欲全无，挥手让玉婵端下去，又催阿申去换干衣裳。

门前忽然一阵嘈杂，惠妃站起身子朝门口走去，烦躁地询问道:“怎么了，门口出了什么事？”

一个扫雨的小宦官错愕地回禀:“娘娘，门外的人说...是燕王妃求见。”

“玉盈?！”惠妃忙迎到门前:“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苏玉盈身上披着一件墨色油衣，面容憔悴鬓发散乱，襦裙下摆沾了污泥浸湿了大半。一见到惠妃，像是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喷涌而出，眼泪霎时决堤，双膝一软跪在门外的石板地上:“姨母...求姨母救救承煦！”

燕王因谋逆罪名下狱，满朝轰动，消息自然也传进后宫，传进了惠妃的耳朵里。

惠妃本来料想燕王一家此时定被监管幽禁着，没想到玉盈竟在这时出现在她面前。

“玉盈，好孩子，快起来，我们进屋里说...”惠妃忙冲过去扶起泣不成声的苏玉盈，又忙着支使底下人去准备热茶毛毯和干净衣裳。

“玉盈，这个时辰宫门都关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惠妃亲自帮裹在毛毯里瑟瑟发抖的苏玉盈擦拭着湿透的鬓发。

“豫王殿下托了人，我又花了些银钱打点，总算逃出来，又好不容易溜进宫里...”苏玉盈像整个人被抽掉了主心骨，双手抱着茶杯，身上打着寒颤，瑟瑟抬起一双泪眼盯住惠妃，声音沙哑低沉地啜泣道:“姨母...除了您，这世上没有人能帮我了...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惠妃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是揪着疼。她亲眼看着从小到大被众星捧月宠大的外甥女，向来是趾高气昂自信妄为，哪怕是嫁给燕王做了王妃又生儿育女，眸子里少女般的亮光从未变过。如今，那亮光却似乎在她迷茫惶惑的泪眼里熄灭了。

“玉盈，现在慌乱是最要不得的。”惠妃握住苏玉盈冰凉的双手:“不要怕，燕王这件事虽然凶险至极，但一定不至于没有一点回阛的余地。”

“姨母，”苏玉盈抽泣着看向惠妃:“这些道理，我都知道的。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若是承煦真的因此事丢了性命，我的天就塌了，燕王府的天就塌了...”

“玉盈，现在燕王殿下身陷囹吾，你才是燕王府的天，是映淳和启焕的天。”惠妃盯住了苏玉盈的眼睛。

苏玉盈胡乱用袖子拭了一把泪，重新抬起眼来时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眼神中蓦地多了几分坚定和决绝:“姨母，我知道我不聪明又没本事，但我一定要救承煦，无论去求谁帮忙，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都不怕的！只要还没到承煦上刑场那一天，我都不会放弃，若是承煦真的含冤而终，我定随后殉了他。到时只能劳烦姨母，多关照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子了。”

惠妃听的惊诧，苏玉盈这番话如此决绝，定是已经做好了拼命的打算。可此时她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吞吞吐吐地说:“玉盈，可你也知道，姨母虽在这后宫中守了多年，但依然是人微言轻，若我去劝说求情，王上未必听得进去...”

苏玉盈脸上表情黯然了一瞬，随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紧握住惠妃的手盯进她的眼眸:“那玉盈能不能求姨母，带我去见皇后娘娘?”

贺兰芸琪已经安寝，卧房外面却忽然有人轻轻叩门。一旁伺候的贴身侍女忙起身开门询问缘由，又回转到贺兰芸琪的卧榻旁边轻声禀告:“娘娘，惠妃娘娘在前厅求见。”

贺兰芸琪不禁讶异:“这么晚了，惠妃来做什么？”

那侍女忙问:“要不要奴婢去回了她?”

贺兰芸琪稍一沉吟:“不必。惠妃向来谨慎持重，若没大事找本宫定不会此时贸然到访，本宫出去见她一面。”

贺兰芸琪披衣坐起，略整仪容便匆匆赶到前厅。

惠妃带着一个女使忧心忡忡地站在堂下，见贺兰芸琪走出来，将将抑住面上忧愁之色挤出一个笑来向贺兰芸琪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深夜贸然打扰，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妹妹不必多礼，”贺兰芸琪忙搀起惠妃:“妹妹此时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惠妃略一踌躇，眼神向四周扫了一眼，贺兰芸琪心领神会，轻轻一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去外面看着些，别让旁的人进来了。”

侍立在旁的女使宦官们都匆匆退下去，掩上了殿门。

“究竟出了什么事?妹妹但说无妨。”贺兰芸琪急切地探向惠妃的眼眸中:“我们姐妹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妹妹有什么难处，本宫定倾囊相助。”

“若不是实在无法可想，臣妾也不敢来麻烦皇后娘娘。”惠妃将袖中锦帕都攥成一团，艰难启齿道:“臣妾是为了，燕王谋反一案...”

贺兰芸琪听了这话受了一吓，正错愕着，惠妃身后的那个女使“扑通”跪地叩首，待她抬起头来贺兰芸琪才注意到，竟是一身侍女打扮的苏玉盈。

“罪臣之妻苏玉盈，给皇后娘娘请安。”苏玉盈眼中又泛起泪来:“玉盈斗胆，求皇后娘娘为承煦说情！”

“玉盈！快起来...”贺兰芸琪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苏玉盈。

她初从雍临嫁到盛州齐王府时，人生地不熟的分外孤寂惶惑，所幸当时还是齐王侧妃的惠妃为人内敛持重，惯不暗中与她争宠使坏，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姐妹，贺兰芸琪也分外疼爱经常来王府玩耍的苏玉盈。当时的苏玉盈刚被封了郡主养在宫中，还是粉雕玉琢伶牙俐齿的一个女娃娃，曾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娘娘是姨母的姐姐，玉盈以后，也应当唤娘娘为姨母了！”

当时贺兰芸琪还想着，若是她能生位郡主，最好也像苏玉盈那样活泼可爱。可转眼就二十几年过去，自己容颜老去，苏玉盈也已然长大，为人妻为人母了。

“当年皇后娘娘肯为玉盈向王上提议，为玉盈和承煦赐婚，偌大的恩情，玉盈没齿难忘。”苏玉盈含泪直跪在地上不肯站起:“玉盈嫁给承煦十几年，回想起来没有哪一天不是欣喜的，玉盈不才，全靠当年皇后娘娘成全，才得了这样的福分。只是，如今承煦含冤入狱，燕王府危在旦夕...玉盈走投无路，斗胆请皇后娘娘再向玉盈伸出援手，玉盈愿当牛做马，报答皇后娘娘恩情！”

贺兰芸琪当然也听说了燕王下狱的消息，承煦和玉盈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孩子，纵是苏玉盈不来求她，她也不忍心看着他们温暖的小家就这样毁于一旦。但要取萧承煦性命的偏是当今王上，是她相伴多年的夫君，她一时也左右为难。

苏玉盈见皇后默着不肯表态，惨然一笑道:“皇后娘娘若是不肯帮忙，就请通禀王上，罪臣之妻苏玉盈擅闯仪元殿，请王上派人抓捕玉盈吧。毕竟现在玉盈全身上下，只剩这条命最不值钱了。”

“玉盈！”惠妃见她情急之下又口无遮拦，忙低声斥责她:“皇后娘娘自是有她的难处，你怎么能步步紧逼呢！”

贺兰芸琪沉吟片刻，盯住苏玉盈的眼眸道:“玉盈，你可敢向本宫保证，燕王绝无谋逆之心?”

苏玉盈坚定的对上她的目光:“承煦若是有反心，我苏玉盈现在就撞柱而死！”

“好，”贺兰芸琪低声说:“那本宫定竭尽全力帮你。只是若想救燕王一命，也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燕王妃手中，可有什么筹码？”

“玉盈已写信禀明家父，家父自请革职夺爵，愿捐出所有家产以充国库。”苏玉盈言至此心中不禁隐隐作痛，父母养育她一场，她未能在身边尽孝让老人们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却仍愿意在年老时付出一切来帮她渡过难关。

“若是，王上要夺燕王的军权呢？”贺兰芸琪艰难开口。她料想狼啸营精锐正是萧承睿忌惮萧承煦的主要原因。

苏玉盈愣了一瞬。她虽不懂政治不晓谋略，自也知道萧承煦将见证了他戎马半生的狼啸营视作自己的眼珠般珍贵，若是丢了狼啸营...

那便让他怨自己吧，她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

“玉盈目光短浅。”苏玉盈斩钉截铁地说:“只知若能保全承煦性命让我们一家团聚，其他身外之物皆可弃之不要。若是让承煦自作决断，他定要说身后还会有承轩，还会有孩子们，他的事业总会有后继者来接手。可对我苏玉盈来说，这世上若没了萧承煦，那便是什么都没了。”

贺兰芸琪听到此处也是凄然，但仍苦笑着点点头道:“本宫知晓了，定尽己所能在王上面前为燕王争取。”

苏玉盈的眼泪又奔涌而出，泪眼中却不再是惊惧和茫然无措，而是坚定和决绝。她伏在地上郑重地向贺兰芸琪叩首道:“妾，感念皇后娘娘恩情！”

“玉盈，天色晚了，就在宫里留宿吧，等明早宫门开了，本宫再差人护送你回去。”贺兰芸琪见苏玉盈和惠妃向门口走去，忙出声阻拦。

苏玉盈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颔首笑到:“妾多谢皇后娘娘好意，可妾如今还有许多事要亲自去一一办好，两个孩子也在府中等着妾回去，今时已不同往日，为了我们一家人，妾半刻也歇不得。”

那一瞬间，贺兰芸琪看到的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看到的是一个勇敢的妻子，一个坚韧的母亲，能将所有重担扛在肩上的，燕王府的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