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4）

今年夏日热的格外厉害。

苏玉盈月份大了，更觉得身上燥热，呼吸不畅，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扶着腰在卧房里踱步子。

“哎呀素汐！我热的喘不上气来了！”苏玉盈热的烦躁，一把将扇子丢在床上:“反正萧承煦又不在——”她眼珠转了两转，贼兮兮看向素汐:“你就让膳房给我做一碗刨冰来——”

“坚决不可。郡主，燕王殿下说过，孕期贪凉是大忌。”素汐面无表情背诵标准答案。

“啊！那我要热死了！我要连着他萧承煦的孩子一起热死了怎么办！”苏玉盈跳脚大怒。奈何身子太重，只能恨恨地在地板上跺了两下。

“燕王殿下说过，膳房备下了绿豆汤，郡主热的难受可以喝一碗消暑。”

“我不喝绿豆汤！喝了不知道多少碗了，一点儿也不清凉！好素汐...你就去帮我取点儿冰来嘛...”苏玉盈摇着素汐的袖子央求，素汐稳如泰山不为所动:“燕王殿下说过，郡主当下休想什么歪点子，等生下孩子出了月子，那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燕王燕王燕王！你是被他萧承煦夺舍了还是成了他的传声筒啊！”苏玉盈气得一屁股坐到床上，抚着肚子锤了两下床。

“燕王殿下说过，再被他发现奴婢帮郡主偷寻那孕期不能吃的吃食，就把奴婢打发到浣衣所，而且...看他回来怎么收拾郡主。”

素汐心里苦，素汐有苦说不出。上次她求膳房小蝶做的冰豆粥，郡主才吃了一口就被燕王逮了个正着，一下罚了她三个月的俸，不能买零嘴和玩意儿倒还在其次，她的脂粉都用完了！每日素颜当差还得负责看管着郡主不让她吃这吃那，小心翼翼保住眼前的饭碗而不去浣衣所洗裹脚布，被夺舍了也好，当传声筒也罢，她都认了。

孩子啊，你可快出来吧。你再不出来——素汐姑姑说不定被折腾的没命照顾你了。

午后，苏玉盈倚在榻边上打着小盹儿，素汐在旁边摇扇子，还听到苏玉盈睡梦中呢喃:“冰豆粥...蜜水...冰酪...”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才从宫中回来的萧承煦进了卧房，走到榻边悄声问素汐:“玉盈今天，闹没闹着吃冰?”

“殿下，郡主真是馋坏了，刚才梦里还念叨着呢。”素汐偷偷松了口气。殿下回来了，她今天监管之责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萧承煦看着睡梦中呢喃着吃食的苏玉盈，不禁牵一牵嘴角。天气炎热，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纱亵衣。孕期她丰腴了不少，气色又红润，本就白皙的皮肤如今白里透着粉。萧承煦每日睡前都为她圆滚滚的孕肚上细细地擦一遍油，因此也并没有落下什么肚纹。

苏玉盈梦中吃饱了冷饮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萧承煦，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梦境现实，以为自己偷着吃冰又被发现，吓得“啊”地叫了一声一下子翻下了卧榻。

“玉盈！”“郡主！”

萧承煦和素汐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萧承煦把迷迷糊糊的她搂到怀里捋着背安抚:“好端端的怎么掉下来了？身上有没有伤着?”

“没有，只是...”苏玉盈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听素汐喊了一声:“见红了！”

午间慵懒的寂静瞬间被打破，燕王府一下子热闹起来，仆人们忙着烧热水准备毛巾帕子，管家快马加鞭去请产婆。

苏玉盈忐忑不安地平躺在榻上，萧承煦紧握着她的手佯作镇定，头上急出的汗却已经一滴一滴顺着额角往下淌。

看底下人忙活了半天，正赶上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苏玉盈打破了紧张的沉默:“承煦，怎么...不疼啊?怎么和听说的不一样?”

“不疼?”萧承煦看苏玉盈自己撑着身子坐起身来，两人茫然地四目相对:“不会是...孩子捉弄咱们的吧？”

宫里的产婆刘嬷嬷匆匆赶到，见到两人忙俯身行礼，细细端详了萧承煦一眼说:“当年沐王妃生燕王殿下的时候，就是奴婢接生的，时光飞逝，眼下殿下也要做父亲了，沐王妃若是地下有知，定是心中欢喜的。”

萧承煦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母妃，一时红了眼眶。榻上的苏玉盈期期艾艾地说:“今日怕是劳烦嬷嬷白跑了一趟，当下我这腹中一点疼痛之感都没有...”

刘嬷嬷几十年来见多了产妇，知晓他们年轻夫妻最是茫然懵懂，微笑着说:“王妃不急着下结论，请殿下去门外等候，让奴婢为王妃检查一下吧。”

苏玉盈一听让萧承煦出去，紧张地忙抓牢了他的手腕:“承煦...我怕！”

萧承煦将另一只手罩在苏玉盈手背上轻拍着，两眼看向刘嬷嬷:“我想在房中陪着王妃，嬷嬷能应允吗？”

“哎呀燕王殿下，这自古没有丈夫陪产的先例，产房是至阴的血光之地，于男子阳气有损...”

“我惯不信那些鬼怪乱神的。”未等刘嬷嬷说完，萧承煦紧锁着眉头打断她:“若于产妇无妨害，我就留下了。”

刘嬷嬷让苏玉盈吃些东西增加体力，预备一会儿生产。苏玉盈可乐坏了，萧承煦此时什么都依她，往日里不让她吃的重糖重油的千层糕、金乳酥、冬瓜糖、熏肉干...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填，吃的两腮鼓鼓的，还含糊地支使萧承煦:“还要吃桃胶冰甜和冰酪。”

“不行！”萧承煦和刘嬷嬷异口同声，刘嬷嬷苦口婆心道:“燕王妃，凉物对胎儿最是有损，于增加体力也无半分好处...”

苏玉盈吃了瘪，苦着脸小声嘟哝:“不吃就不吃嘛！有什么了不起。”

天色擦黑，阵痛也跟着愈演愈烈。苏玉盈失了胃口，痛的连清水也要萧承煦哄着好说歹说才能喝下几口去。循着刘嬷嬷的指令或躺或跪，或是由萧承煦扶着她在卧房里绕着圈的走，苏玉盈痛的头昏脑涨双腿发软，整个人挂在萧承煦身上。直折腾到子时，一股热流“哗啦”从两腿间涌出，刘嬷嬷吆喝道:“王妃羊水破了，快烧热水来！”

整个燕王府霎时又灯火通明的喧闹起来，萧承煦虽久经沙场见惯了血雨腥风，但伴着苏玉盈的哭叫看一盆清水几下就染成一盆血水端下去，连搂着她的胳膊都微微发着抖。

“萧承煦！你混蛋！”苏玉盈痛的大哭大叫。

“我混蛋我混蛋...”

“都怪你！痛死我了...生完我要...我要吃...”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多少都行...要吃天上的月亮我都去摘来...”

“疼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好好好，不生了...”

刘嬷嬷眼角一抽:这燕王留下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好！”

萧承煦搂着怀中抖得筛糠似的苏玉盈，眸中因焦急迸出的火光直吓得刘嬷嬷缩了缩脖子。

“殿下，女人产子都是这样，王妃年纪轻体力又好，这已经是顺顺利利了...”

把他的玉盈疼成这样，还算是顺利的?

萧承煦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急得双拳紧握眼角泛红，心中暗暗祈祷:孩子啊，可快些出来吧，别再让你娘亲受苦了。

“王妃，再用力呀！先别忙着虐打殿下了，孩子要出来了！”

旁边忙着洗帕子的素汐觉得刘嬷嬷“虐打”一词真是说到了精髓。萧承煦两臂上被苏玉盈又咬又抓又拧已是块块青紫道道血痕的一片惨状，在苏玉盈又一阵强烈阵痛袭来时还是乖顺的递上去任她发泄。

直折腾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伴随着苏玉盈一声凄厉的哭叫，孩子才不紧不慢从产道滑了出来。

苏玉盈脱了力，抽搭着喘息着低声问萧承煦:“孩子...没有受伤吧？我可是要...痛死了...”

萧承煦还没来得及去看孩子，苏玉盈又是一声吃痛地呻吟，刘嬷嬷从她腿间捧出一团血肉来。

“这又是什么？！”萧承煦惊的眼前一黑。

刘嬷嬷这一夜下来被萧承煦的各式问题问的快烦死了，自顾自将胎盘交给素汐让她送到膳房一会儿煮了给王妃吃下，这边才起身抱起包好的襁褓递给萧承煦:“恭喜殿下得了位小郡主。燕王妃一切安好，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殿下无需过于忧心了。”

萧承煦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苏玉盈，发现她已累的沉沉睡着了。

刘嬷嬷又笑着说:“奴婢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就数殿下的小郡主生得最漂亮了，看这小脸儿鼓溜溜的，活像足了月的孩子。”

萧承煦接过襁褓皱着眉头端详了半天，红红皱皱的一个胖孩子，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小脑瓜上。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手指脚趾倒是一个不缺，但没品出怎样“漂亮”来。不过小脸确是圆圆胖胖鼓鼓的，萧承煦在臂弯里小心翼翼掂了掂，才展一展紧皱的眉心轻声念叨:“这丫头，怎么生得这样胖！让你娘亲多吃了多少苦头。”

午间苏玉盈悠悠转醒，才抬手揉了揉眼睛，萧承煦就忙凑过来。

“承煦...”苏玉盈倚着榻边坐起来。

“我在。”萧承煦握过她的手，盯着头上包着抹额脸上还有些苍白的小妻子，满眼的爱意。

“能吃冰酪了吗？”苏玉盈眨巴眨巴大眼睛。

“......”萧承煦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去把女儿抱来给你看看。”萧承煦转移话题站起身走向榻边的摇篮。

“呀！是女儿。”苏玉盈后知后觉地眉开眼笑:“快让我看看。”

萧承煦站在摇篮边却犯了难。

午间天气炎热，小姑娘只包着个红肚兜躺在摇篮里睡得酣甜。没了襁褓的桎梏，小婴儿散着小手小脚，软的没骨头似的，萧承煦设计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处下手，又怕弄醒了孩子，干脆笨手笨脚连摇篮一起搬了过来。

摇篮落地轻震了一下，小姑娘被晃醒了，憋红了小脸儿攥着小拳头哇哇哭起来。

“哎哟，哎哟，是不是笨爹爹把我们吵醒啦？娘抱抱不哭了不哭了。”苏玉盈倒是轻车熟路把孩子抱了出来搂到怀里，得意地看着萧承煦说到:“不好抱吧？我也是绑了个枕头练了好久呢。”

萧承煦笑着看眼前一片祥和的图景。苏玉盈嘴里哦哦的哄着，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儿，从小到大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才做了娘亲，就连语气都变得轻柔和蔼了不少。

“淳儿的娘亲辛苦啦。”萧承煦坐到榻上将母女俩拢到怀里。

两人早就商量好，生的若是女儿，就起名叫映淳。

苏玉盈在萧承煦冒出了青胡茬的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嗯...淳儿的笨爹爹也辛苦啦。”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红红皱皱的小身子眼见着像白面馒头一样不久就鼓的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映淳越长越讨喜，越长越可爱，又活泼爱笑，轻轻挠挠她的咯吱窝或是对着她做个鬼脸，她就兴奋的挥着胖藕似的手臂咯咯笑。大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身上总是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儿。萧承煦每天下了朝就急着回家哄女儿，在院子里怕下人们看了笑话，一进卧房就抱着亲不够的亲，还用下巴去蹭映淳滑嫩嫩的小脸蛋儿。映淳圆嘟嘟的小脸儿上不知道沾过这女儿奴多少口水。

一日萧承煦和苏玉盈在卧房里哄着小映淳玩，映淳躺在卧榻上香喷喷吃着小拳头，啃的胖胖的小手上满是涎水。萧承煦拿过软布手帕，帮她擦了擦湿哒哒黏糊糊的小嘴巴。

萧承煦今天才注意到，映淳的小嘴儿长得很像苏玉盈。嘴里还没有长牙齿，唇瓣儿圆鼓鼓红润润的，总是嘬吮着要吃东西。萧承煦把她抱起来从嘴里拖出小拳头来，她又抓住萧承煦的衣袖往嘴里塞。苏玉盈见他盯着女儿的嘴巴发愣，笑着在他臂上轻敲了一拳:“别打淳儿小嘴的主意啊，这是留给她夫君亲的呢。”

萧承煦很受伤似的撇撇嘴。见苏玉盈又忙着低头去做针线，趁她不注意贴上去在她唇瓣上嘬了一口，还回味似的舔了舔唇:“幸好我有的亲。”

一夜，宫中有人跑来传口信，说是有要事要找燕王殿下帮忙。

素汐走到卧房门前，听到房里一阵窸窣响动，传来苏玉盈嗔怪的声音:“承煦...一会儿映淳还要吃呢...你也给她留一些...”

素汐闹了个大红脸，半天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两人半天才整了衣冠出来，萧承煦先走到门口，苏玉盈摇着被吵醒的映淳跟上来:“混蛋萧承煦，一会儿若是奶不够了你女儿闹，就由你负责整夜的抱着。”

那宫里来的女使是贺兰茗玉托来的。

贺兰茗玉落罪被王上打入冷宫已有些时日。今夜忽然临产，宫中寻不到愿意过去帮忙的产婆，走投无路只好孤注一掷求萧承煦伸出援手。

“王上知晓了吗？”萧承煦不看来人，语调冰冷。

见那人支支吾吾，萧承煦已是心中了然，摆袖回首道:“请回吧，回去禀明丽妃，王上都袖手旁观之事，我萧承煦只是区区一个王爷，无权插手。”

素汐见苏玉盈抱着映淳脸色凝重，也因为贺兰茗玉这时还要来为他们夫妻添堵愤愤不平，在苏玉盈身后悄声说:“丽妃也真是的，她自己产子与咱们家殿下何干——”

苏玉盈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把映淳往她怀里一塞向门口走去。

“???”

素汐错愕的接过孩子:自己这马屁拍歪了?

“内贵人你等等。”苏玉盈唤住那位正欲离开的女使，又拉着萧承煦的袖子问:“承煦，刘嬷嬷不是母妃生前的故人吗？你写一封简信，荐她去吧?”

“我...”萧承煦心中诧异，万万没想到苏玉盈竟为贺兰茗玉说情。

苏玉盈见他眉头紧锁的不吭声，丢了他的袖子走到书案边:“你不写，我写。想必刘嬷嬷会卖我这燕王妃一个面子的。”

萧承煦站在一边沉默着看苏玉盈匆匆写了简信折好递到门外，那女使千恩万谢的去了。

萧承煦才低声启齿道:“玉盈，你为什么...”

苏玉盈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吁了口气，笑着抓住他的手:“承煦，我也是母亲呀！分娩的痛苦，我最清楚不过了。贺兰茗玉身在冷宫无人照料，料想是更艰难。何况——”她瞥了一眼已经在素汐怀里睡着的女儿，眸中闪着坚定满足的光:“我们都有映淳了，我有底气。”

“玉盈...”萧承煦感激欣慰的说不出话，一把抱紧了苏玉盈。他的小妻子，贤惠懂事的让他心疼。

“其实刚刚我心里还有点怕的...”房里只有素汐和苏玉盈两人时，苏玉盈悄悄地和素汐说:“但我一想，承煦救过她一命，我这也算帮了她一把，卖了她一个人情。她将来，也许念着这一回，也会少给我们找些麻烦吧...”

“会的会的，这点自知之明想她定是会有的。”素汐点头如捣蒜，想着做母亲真是让人成长，郡主的胸襟真不是开阔了一星半点儿。

不过没隔几天，燕王府就请了乳母带着孩子到别的屋子睡去了。

素汐背着手摇摇头:嗨呀，不可说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