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

一天的录制结束，硕大的观众席终于完全陷入死寂的黑暗里。方才缤纷的舞美已被关闭，留下只够照亮一小片舞台的刺眼顶灯。

明晃晃睁不开眼，于是就索性闭着眼笑着跳，任打在眼皮上的尖锐灯光将黑暗扭曲成各种奇异吊诡的炫目斑斓。随便拉住身边的谁，无论是谁，没什么所谓——大家都一样尖叫着笑着跳着，伴随喧闹燥热的音乐鼓点，卸下一切紧张压抑尽情发泄。

纵使极累，极端的兴奋感却越到深夜越难控。

嘈杂凌乱的音乐混杂诸多熟悉的声音充斥于耳际，他不知道一路转圈摇摆抓着多少人一起跳过，直到一头撞进他怀里。

吴磊还不走吗乾景，两点半了。

熟悉的低沉声音，赵乾景一听就知道是谁。

眼前仍有灯光照印残留的纷繁光斑，耳边也有声浪余音。他几乎半盲半聋，一路抓着吴磊的胳膊出了演播厅。

坐进出租车里好几秒，才慢慢看到冬日凌晨的街道，越来越清晰。

赵乾景不回酒店啊？

吴磊困了吗？

吴磊闻言有些犹豫。

吴磊那我送你回去吧。

赵乾景不用不用，反正明后天没有录制。

眼看他就要叫司机掉头，赵乾景连忙摆摆手。

赵乾景咱去哪儿啊？

吴磊去薄荷，行吗?

他们已经很久没再在一起喝过酒了。

赵乾景酒吧吗？好啊！

吴磊的胳膊伸展瘫在椅背上，赵乾景就大大咧咧靠上去还顺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一棵棵行道树，他突然觉得方才的喧嚣已经过去好远，又觉得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也过去好远。

今年是他和吴磊相识的第十年。

而今年，也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俩足足相差了8岁。

赵乾景刚进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时候，吴磊几乎是每部剧的主角，事业如日中天。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似乎谁也没想到，又似乎是理所当然，两年后吴磊就带着他跑路，跟着译制厂另一位前辈开始创业。

那年赵乾景刚满24岁。

自己24岁就成了老板，年满30却又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检阅；而吴磊从上译的吴磊老师，变成合伙人毛毛，又变成了评审席上的吴磊老师。赵乾景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赵乾景吴磊老师.....................

赵乾景一边胳膊立起撑着自己发沉的脑袋，一边伸手抓住吴磊的手腕。

赵乾景我算看出来了。你呀.................你对我严格要求不了。

他嘿嘿笑起来，冲着他胡乱比划。

赵乾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嗯.......................哦对，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啊，还是历练得不够。

最后一句话他咬字清晰，铿锵有力地为自己做出总结。

吴磊这世上会对你严格要求的人太多了，包括你自己。

吴磊看着赵乾景稍显迷糊的眼神，含了口酒许久才吞下去。

腥辣。然后慢慢变得温吞。

赵乾景本来想说，你当初就该严厉些，摆出前辈老师的姿态来教育嘛，或许我能更好。话到嘴边一想又觉得不对。不论他们认识之初，他21岁，是要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单论吴磊，他可以对任何人严厉，唯独不对自己严厉。

吴磊有些话别往心里去。虽然可能这只是说起来容易。

吴磊无奈耸耸肩。对赵乾景说，更像对自己说。

赵乾景哎，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进入社会。

赵乾景拍了拍他的臂膀，一副宽容大度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甚至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赵乾景我是好面子，谁不好面子呢?但.....................来都来了嘛。

吴磊来都来了，所以才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赵乾景笑起来，搭上吴磊的肩。

赵乾景我在幕布后面听你声音都变了。你比我还紧张。

吴磊你知道就好。

热乎乎的气息扑在耳边有点痒，吴磊扭头看他。那是不由自主的。那种时刻，他整颗心都揪在一起。或许对于赵乾景而言，输了就输了，输了就潇洒离场。可是对他而言不可以——他坐在那里，他有左右他输赢的权利，他就不想他输。

输赢重要吗？吴磊问自己。他想回答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舞台给与赵乾景绽放的机会。可想要这机会，就得赢。

人生处处皆悖论。

于正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么精准——去形容他那些个角色，却唯独不适合他。他什么都没有。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只有赵乾景，和只够捞他一个人的那点权利。吴磊自嘲地笑。酒的后味有些涩。

赵乾景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乾景的声音接近呢喃。他脑袋昏沉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吴磊肩上，听着悠扬的小提琴曲，思维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开始迷糊。

赵乾景我啊，确实很想变得像吴磊老师这么优秀，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从一开始见到你的第一天...................就是...................

吴磊那你已经做到了。

赵乾景不，不..................还差得很远......................

吴磊感觉到自己开始有些醉意，赵乾景应该早就醉了。

赵乾景想多练练.......................可是好像出了学校，就没........................太多历练的机会了。

赵乾景说着说着抬起头，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一会儿又靠回去。不等吴磊回答，嘴里又接着嘟囔，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赵乾景那次........................配戏，其实挺好玩的。

吴磊哪次？广播剧那次?

吴磊愣了一下。他之前一直不愿他“下海”，很私心的原因。

吴磊.........................如果现在还想录，再去谈就行。

赵乾景嗯..........................倒也没有，突然想起来而已。

赵乾景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含含糊糊说：

赵乾景那时候哪想着锻炼啊..........................都是想着好玩，挣钱。再就是，你还和别人搭呢。

吴磊这就是你的原因啊?

吴磊撑起下巴，玩味笑着看他。

赵乾景好玩嘛.....................为了玩而已。我还记得，那个，我配那个角色，气声好多。

他一心要配，吴磊不可能拦着。直到有天赵乾景在录音棚里喘到眼前发黑，感觉突然关了灯似的，甚至没办法用不那么破碎地声音告诉外面的工作人员他歇一会儿。也是恰好，吴磊在场，眼见不对就冲进去把人拖了出来，然后这单生意也就废了——吴磊一坚持，赵乾景就不再坚持。

赵乾景好像谁不知道你为什么似的。

半张脸被胳膊遮着，赵乾景突然笑得很狡黠。

吴磊什么我为什么？

赵乾景宁愿花钱毁约，就因为那个喘....................

他紧盯着吴磊的眼睛，随即大笑起来，凑在他耳边故作神秘地说：

赵乾景和真的一模一样，是吗？

那种感觉又上来了。

吴磊一把搂住他，压着嗓子说：

吴磊我的哥，你能安分点吗？

赵乾景为什么？节目组难道安排你和边江老师一间房？

节目组肯定没安排吴磊和赵乾景一间房，但赵乾景还是躺上了吴磊的床。

吴磊输就输在心软耳根子也软，丝毫经不起这个人的撩拨。八年前好像也是类似的情节，吴磊不想把责任推卸给酒精，也不想怪当初还年轻得要命的赵乾景，他宁愿承认自己是头脑清醒地把人shui了。

现在清醒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切官能感受仿佛被放大了许多倍，连同他耳边赵乾景难抑的chuan xi。

边江这一晚睡得不太好，半梦半醒间总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似的。但是他仍旧，没听出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