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大漠,黄沙纷飞。
天边是暗色,衬得景致越发失了光亮,一片寂寥空阔,四周荒无人烟。
悉悉索索的,好似有人穿了皮钉靴在黄土沙上摩挲一般,几道嘶哑又带着惊恐的声音传来。
“她又掉水里了!”
“她全身都是湿的,她又掉水里了!”
“别过来,滚开!啊啊啊我讨厌水!呸!”
“是海水!腥臭……她踩我!”
一片混乱不堪的嘈杂声撞进庄漆乐耳里,她叹了口气,双手握住湿哒哒滴水的长发。
弯了弯腰,蹲下.身,朝着被她滴湿的小片黄沙,双手合十道:“实在对不住,你们让一让,我很快过去。”
因海水而黏作几团的黄沙静了好一瞬,随即尖叫着滚走了。
“大家快跑!她身上好臭!”
“……”
黄沙小妖相继远去,庄漆乐才再次起身,徒步于大漠里行走。
方才引渡的那只亡魂生前约莫是个捕鱼的,引魂路变作汹涌翻滚的深海不说,就连天上都降起了辛咸海水,齁的她几欲昏死。
不过在这娑婆门里待了数不清的年岁,庄漆乐渡了无数只亡魂。刀山火海、油炸煎炒都经历过,这一汪海水倒还算不上事。
只是苦了那些黄沙小妖,被她身上那水一淋,修为估计又得减个几年。
庄漆乐走了许久,终于在大漠中瞧见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屋,她心下微松,快步向那边走去。
破烂小屋立在黄沙中,同她一样,不知在这待了多久时日,缺斤少两,到处都是缝补的痕迹,木板已然发黑,仿若风烛残年的老者。
放出去连给人做茅厕都不要的,是她唯一的居所。
庄漆乐吭哧吭哧走来,说不上累,但浑身湿透的感觉也不太好受。
破屋前种了株仙人掌,她捧着自己的长发来到仙人掌跟前,边拧边道:“掌兄,这水他们都不要,我猜你是要的,海水应当也是补的。”
仙人掌被她浇醒:“……呕。”
庄漆乐:“……”
仙人掌又惊又怒:“穷鬼你竟敢往我身上淋屎!?”
庄漆乐赶紧收回自己的手,湿发啪嗒落在它身上:“……真、真的很难闻吗?我自己闻不着……”
她五感不灵,对外界感知慢,所以总是显得有些迟钝。
仙人掌被熏的翻白眼,有气无力道了声:“…滚。”
这穷鬼向来痴蠢,住在这破破烂烂屋子里坐井观天,方不知怨魂与妖如今是死对头,见着了便是你死我活。那亡魂轮回路上的海水,落在妖身上,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她倒好,竟直接往它身上淋,简直蛇蝎心肠!
思及此,仙人掌又气了个倒仰,昏了过去。
庄漆乐道了句得罪,歉疚万分的进了自己的破烂小屋。
屋内没点灯,一亩三分地,只摆了床和桌子以及一张坏了半边门的衣柜。
庄漆乐轻车熟路从柜里摸出条毯子,抖了抖,抖落一地黄沙。
这屋子别的没有,黄沙倒多得是,有时一阵风来,能将半座木屋埋了去。
又伸手拍了拍,自觉还算满意,她将周身裹了一圈,随后翻身上床,准备小憩一觉。
本就暗沉的天色随着外界日落西下,显得更昏黑了。
微弱的风卷起细小黄沙飘动几里,接着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广。
狂风骤起,山雨欲来。
黄沙妖怪尖叫着逃跑,喊声湮没在荒芜之中。
急风逼近木屋,猛然掀起一片沙尘,却又不知为何硬生生停在了木屋跟前,近不了半分。
像是被一道屏障所阻,骤风戛然而止,最终消散,吹醒了门前那株仙人掌。
仙人掌断气断到一半,猝然被打扰,心下一怒,张嘴便要破口大骂,却在睁眼那一瞬,又立刻紧紧闭上嘴,选择装死。
要死的穷鬼,又把怨魂给招来了!
狂风散尽,只余一地黄沙,昏黑中静静站了个人影。
准确来说,应当是位书生模样的亡魂。
面色青白,眼珠微凸,穿着的长衫被撕裂大半,满是血污,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他皮肉僵硬的笑了笑,嗓眼仿佛塞了只拉风箱,尖锐中带着哮鸣音:“总算找到了。”
随后上前轻轻敲了三下门,道:“叨扰,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声,便又敲了三次。
庄漆乐倏然抽搐了下,头目发昏的醒来。
她摸了摸自己脸,摸下一手水。
衣裳长发已经干了,哪来的水?
门外敲门声不绝于耳,她神思回拢,随手抹了把脸便开了门。
书生模样的亡魂让她愣了会儿,而后道:“进来吧。”
书生谢过,拖着破烂衣摆进了破烂小屋。
他坐在屋内唯一一张凳上,扫量几眼屋内摆设,施施然开口:“……这便是娑婆门?你是掌使?”
“是。”庄漆乐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根白烛,燃上后亮堂了些。
书生些许讶异。
一间漆黑旧屋,一个穿着灰袍黑靴的女人,竟就是外界那传闻神秘的娑婆门?
这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庄漆乐没在意他的神色,白烛搁在桌上,她站在书生对面,捏了个诀,手上便多出一个小茶杯,茶杯里是滚烫冒热气的茶水。
往前一送,茶香直往书生鼻里钻。
庄漆乐道:“往生茶,请用。”
书生犹豫了会儿,耐不住诱人的茶香,端着饮尽。
“这茶,喝了便能往生么?”他问。
庄漆乐平素一般不同亡魂交谈过甚,判官府君同她讲过,她是娑婆门掌使,若被亡魂所引,那便是罪孽,会被打入畜生道。
但这位书生,却有些不一样。
他是她见过的魂灵里,相貌最完整的一个。
亡魂大多会保留生前死去的模样,能来娑婆门的,无一不是生前被病痛或厄运折磨,死状惨烈。
话在嘴边绕了绕,终究没忍住道:“不能。只有过了轮回路,见着往生桥后才能。”
“往生桥?”书生外凸的眼珠一亮,喜道:“便是那桥前种着娑婆树的往生桥?”
庄漆乐不答,转身将床上搭着的毛毯叠好,收入柜中。
书生问:“为何将地毯收起来?”
庄漆乐:“……这是被毯。”
书生大惊:“竟是床被!?你从未洗过么?”
瞧那一团黑乎模样,他没问是不是擦脚布,都算涵养极高了。
庄漆乐嘴角扯了扯:“这里没水,黄沙太多,洗过也会脏。”
书生仿佛更忍受不了,涨红了脸:“那你、你……岂不是从未沐浴?!”
“……”
她不再理会这多嘴死鬼,凭空变出一柄灯盏,随即面不改色刺破指尖,红色鲜血滴落,火苗蹿出。
灯油自成,灯盏即燃。
油灯微黄中透着血色,屋内更亮堂了。
庄漆乐灭去白烛火,推开木门,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去轮回。”
—
两人捧着引路灯,缓步走在大漠黄沙中,今日风势太大,步伐有些慢。
书生走得艰难,嘴里却还在喋喋不休:“就如此一直走下去么?那得走到何时?我这轮回路可也太难了。”
“风沙如此之大,可瞧得见娑婆树?莫不是被沙埋了去。”
他在一旁说个不停,庄漆乐被吵得头疼,无奈扶额,鬼使神差问了句:“你生前可有名字?”
问完,书生果然安静了,但庄漆乐也陡然清醒,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好!询问亡魂名讳,可是大忌。
她警惕的盯着他,生怕这书生暴起发狂。
但他仿佛只是被这问题难住一般,皱眉思索一番后,答道:“我名唤…崔秀。”
庄漆乐收回目光,松了松紧握的拳头,心道还好这魂灵理智尚存。
“你在人世,待了挺久吧?”她问。
以往来的那些亡魂都是浑浑噩噩、不识人的,或是只会嘟囔重复着同一句话。但这书生崔秀,却比上一位那个渔夫,更为像人。
显是怨念深重,在人世间游荡许久,沾染了人气所致。
崔秀有些恍惚:“是吧,记不太清了。”
又走了十几里,庄漆乐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崔秀疑惑:“到了?”
庄漆乐不答,只是将灯盏往他手边一递,“拿着,往前迈一步。”
崔秀依言照做,布鞋刚踩在细软黄沙上,周遭景色猝然突变,脚下不再是大漠,而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壁。
崔秀身形一晃,险些掉下去,被庄漆乐拽住衣袖才堪堪稳住。
他惊恐的往后一退,双腿发软:“怎么会这样?!”
庄漆乐使劲扯着他,不让他往下倒,她神色平静:“那得问你了,这是你的轮回路。”
每个人生前所历之事各不相同,死后轮回也不尽然。
崔秀的轮回路是陡崖峭壁,深渊万丈,黑色厚雾弥漫,看不清下方是何模样,也不知有何物在等着。
阴风阵阵呼号,从崖下飘来浓烈障气,一人一魂被熏得双眼发酸,口鼻苦涩。
崔秀怕得仿佛要哭出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庄漆乐安慰他:“莫怕,等会儿我会护住你,你只需管着这盏灯。”
崔秀立刻将灯紧紧抱在怀里,满怀希冀:“你会仙法?”
庄漆乐自若道:“不会。”
崔秀有些担心:“你有武功在身?”
庄漆乐摇头:“我没有。”
崔秀快崩溃了:“那你要如何助我!你有什么?”
庄漆乐微笑,十分不好意思:“一副…强健的身躯?”
赶在他晕过去前,她立即俯身,手一捞,崔秀被扛上了肩,“护住灯,我要下去了。”
话音未落,庄漆乐抬腿一迈,纵身跃入万丈深渊。
两人急速下坠,风刀刮在耳旁,狠狠扫过,崔秀心下宛若空了一大块,浑身僵硬,直要昏死过去。
可惜他是鬼魂,鬼魂是昏不了的。
惨叫声卡在嗓子眼,他倒挂在庄漆乐肩上,吓得一把勒住她的腰,使了狠劲儿。
庄漆乐正在极力稳住身形,免得待会儿头着地,却险些被他这一勒勒出个好歹。
用尽全力将他胳膊掰开后,两人也着了地,落下去前她抓了根树枝缓冲了会儿,又用上那微薄法力垫了垫,才没摔个血肉模糊。
但仍是摔的不轻,庄漆乐感觉自己全身骨节几欲尽碎,内脏在体内翻了个滚,绞得她想吐。
崔秀被护着,毕竟也是只魂灵,没怎么摔着。
他利落的爬起来,瞧了眼怀里的引路灯,还在好好燃着,顿时松了口气,探眼去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庄漆乐。
“掌使……你可还好?”
庄漆乐动了动,提起一只手腕摆了摆,示意自己无碍。
崔秀想将她拉起,却被避开,她缓缓撑起身,拍了拍灰色袍子沾着的落叶,环视了周围一圈。
悬崖底下是一片繁枝茂林,绿树成荫,清溪映着挂在上空的艳阳,熠熠生辉。
他们正站在溪水旁,偶尔还可见两条草鱼游过。
一切都显得岁月静好。
崔秀很是欣喜:“这崖底竟如此安然,穿过这片叶林便行了?”
庄漆乐并不与他一同高兴,表现得分外戒备。越是看起来平静的地方,暗中危险或许越多,反倒不如一上来就是龙潭虎穴。
她道:“跟在我身后,但别碰我,你只拿着那盏灯便不会有事。”
崔秀被她情绪所染,也紧张了些,似懂非懂嗯声,问道:“为何不能碰你?”
庄漆乐往林中深处而去,说道:“你的气息被引路灯所掩,除我之外别的东西看不见你,只会冲我来。”
崔秀道:“竟如——小心!”
他话至一半,旁边原先静静伫立着的大树忽然动作,一根枝条宛若怪物触角,凌空向庄漆乐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