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身成仁

大越边境军的营帐扎在飞仙城外，三关已然入秋此时天气干燥，为了防止嵘国火攻，营帐分布的并不密集，就连粮草都是只储备几日，隔日从城内补给。　　

　　两个月足以让一个人从悲伤中平静下来，连翎修养了两日后就又一头扎进了军务中，这两月来吴振和连翎也没有闲着，面对嵘国军队不断的侵扰，他们不得不领兵迎敌。嵘国又把那日破了九龙关的阵法布在了飞仙城下，他们与诸多将士尝试了许多方法破阵终不得成功，反而不少精于探查的奇兵猛将都折在了里面。

　　这日战斗持续了近五个时辰，连翎的战甲上遍布着利刃劈砍留下的痕迹，持剑的手已经止不住的颤抖，新添的伤口止不住的流血。

　　但这一切已经是常态，在这两个月中夜里能卸甲而眠的日子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没有一日不是抱剑入睡，军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再退一步就是飞仙城中，若是飞仙城再破战火必然波及落霞关中的百姓，他们没有退路。

　　大越自立国以来虽然硝烟不断，但战火从未有跨过落霞关的时候，这一次也绝不能退让半寸。

　　连翎提剑不断斩杀着的敌人，在此之前为了让徐映带重伤的卫瑾如先走，他只身引开了敌人，没有后援的战斗是乏力的，就像有人告诉你末日来临，今天的太阳落下后便再也见不到朝辉。

　　西戎人的奇阵云诡波谲难解其中玄妙，就算是亲历多次的吴振也陷入其中难摸方向，身为三军主帅纵然他待连翎如同亲兄弟，也不敢轻易施以援救，主帅若亡必然军心大乱。

　　战袍下内衬衣衫早已看不原来的颜色，连翎已然是强弩之末近乎机械的拼杀着。

　　“殿下还是束手就擒吧！”嵘国副将宇胤祜带了人马而来却迟迟没有动手。

一年前连翎拔掉了寻安国中与嵘国勾结的贵胄，还把被寻安国诟病百年的两营分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从此连翎名声传到了嵘国中，除此之外他还是大越皇帝的亲兄弟，宇胤祜知晓活的宸王有多大的价值。

　　他不敢轻易动手只得不断消耗连翎的体力，手下一个骑兵的长枪划伤了连翎的右臂，手持的长剑脱力落地，他顾不得刺痛的伤口，侧身躲过了随即而至的几把长枪，他的身法比平常慢了不少，宇胤祜见机后袭。

连翎的身量本就单薄，宇胤祜又是力士，巨大的冲击让他彻底无法稳住重心，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

　　遭受创伤的心肺有了反应，血腥味从咽喉涌出。

　　连翎何曾如此狼狈，眼见着宇胤祜翻身下马，到他身前，连翎仰头对视着宇胤祜，原本含情如水的桃花眼中充斥着的是不屑一顾的高傲。这幅虚弱的躯体与凌冽的目光毫不相合，连翎努力够到了掉落的剑，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利刃还是指向了宇胤祜。

　　已尽是杀意。

　　他不会屈服，不会后退，连翎扯着嘴角笑着，他要像他死去的兄弟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

　　宇胤祜抬手让左右退下，两人搏在一起，实力的悬殊让连翎一次又一次的败下来，身上的伤口又叠加了数道。

　　“束手就擒吧，宸王殿下，这样还能留你一命。”宇胤祜再一次放到了连翎，伏在地上的少年蜷曲了几次手指都没有再爬起来，久经沙场的他知道这多半是到了强弩之末，万不可再动手了。

　　只见连翎冷笑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凄怆悲凉的战场，这一次他要与他们一起去了。

　　不知他突然从哪来的力气，就在他提剑抹向自己的脖子的那一刻，宇胤祜想做阻拦却已然来不及。

　　就在生死一瞬之间，剑被远处飞来的物什弹开，再下一秒他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看见的是个蓝衫的姑娘，这人就是那日在麟州城的的谢簌黎。

　　四下正惊愕她从何处而来惊愕之时，她脚尖勾起了连翎掉落的剑，左臂把连翎护在怀中，另一手持剑挡住了面前刺来的利刃。随后她手腕一转扭转剑势，强大的剑意突然迸发，齐齐斩断了敌人的兵器。

　　“还能走吗？”她轻声问道连翎。在看到连翎点了点头之后，她左臂圈紧了连翎的腰部，轻功施展如惊鸿游龙，就算带着连翎也不失速度。

　　再临近宇胤祜两剑之隔时，她松了手臂让连翎站定。“得罪了”语比，她轻轻在连翎肩头借力，起身跃起直逼向宇胤祜咽喉。

　　下一刻利刃裹挟的剑气破开了宇胤祜的喉咙，他像一条干涸河滩上的鱼，绝望的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当宇胤祜转动眼珠，向下看去时，长剑从他的身体中抽出，渐起的鲜血被那姑娘用后背挡住，没有落到连翎的身上。

　　而他却感到四肢百骸的枯萎，是生命消逝的预兆。

　　连翎那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回答谢簌黎也只是潜意识里做出的反应，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他却莫名的心安。眼见着宇胤祜倒地，他也很难再睁开混沌的双眼，在模糊之时他记住了那姑娘的眼睛，清亮的像苍穹中月，似不染尘埃的清风高洁。

　　死了主将的军队，在凶猛无敌也会一击而溃，更何况谢簌黎要的不是杀敌百里，只是想带个人走而已。

　　“拦住他们！”不知是谁高喝一声，那群人的刀齐刷刷的拔出，铮鸣声几乎要震破人的耳鸣。

　　“我倒看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怀中这个的身量比她高出不少，看样子也不是她一只手能抱起来的体格，只得让连翎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半抱半揽着带他杀出重围。

　　她是个江湖人，还是个功夫不错的剑客，片刻须臾之间能杀掉宇胤祜也足矣证明她的实力。

　　嵘国的兵士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短袄褶裙的打扮怎么看都像是个温润的江南佳人，但她手里的利剑和周身的杀气却不得不让人后退两步。

　　谢簌黎也不多做拖延，落落长风的轻功用到极致，影同鬼魅几乎足不点地的从一片刀光剪影中闪过，她不想杀人没必要费力去够那帮兵的脖子。

　　连翎的配剑不是什么上品宝剑，行到半路就卷了刃。她不得不另寻武器，掷出去的残剑划过了数人的甲胄，钉在地上。左侧恰有一人想杀连翎，她脚下步伐转动，劈手扣住了那人的腕部，一拉一拽在那人一声惨叫中，刀柄已握在了谢簌黎手中。

　　刀在手中向地面挥去，激起无数飞沙走石，她从中穿过临近那把钉在地上的剑时，起身一跃又在剑柄上轻点借力。

　　等到粉尘散去，掩面咳嗽的士兵只能看见几丈外的蓝衫，连脚下的绫鞋都看不见颜色。

　　谢簌黎虽然一年到头的在外游历，但这却的确是她头一次来边境三关，她落脚落霞关时听说了嵘国的阵法玄妙的很，陈阁老写信正是请她来破解此阵，就想着亲眼去看看。这日眼见着两军交战，她也不多做掩饰，仗着自己轻功卓绝就进了敌人阵中却未曾深入，尝试着游走了个来回，半路就看见宇胤祜正和一人缠斗着，就前去救下了连翎。

　　此时一路疾驰正与先前来相救的徐映、孟鸣风两人碰了个正着。

　　“姑娘上马！”孟鸣风认出了连翎，连忙勒住缰绳。

　　“他身受重伤，恐怕也伤到了内府，”谢簌黎把人扶到孟鸣风的马上，仰头对徐映说道，“将军还是速去营中报信，让军医都准备好。”

　　“我会些功夫，到营门前记得放我进去就好。”末了又补充了句。

　　马蹄声起，两匹马一前一后迅速离开，谢簌黎轻哼着段旋律，运了轻功跟上。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背后残阳如血，映照在九龙关的城头上，不知是胜是败的队伍颓然回到了城中，将军身死的消息不久就会传到主帅耳中，遥远的异国王都，英雄名薄上又会添一笔名字。

　　可是败与谁手呢？

　　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姑娘，拿着一把无名的刀，一个人扭转了局势。

　　谢簌黎到了营门口，一场战斗后营外正忙着抢救伤员，重新修补防卫，她绕过忙碌的将士们来到营门口。却万没想到迎她的人居然会是主帅吴振，适才她通过铠甲大约辨别出自己救下的人应该是个将军，具体什么职位她就不知晓了，可主帅头盔上的盔缨她却是识得。

　　吴振俨然也是刚和人拼杀过，盔甲未卸，上面还沾着不少泥土和血污，适才和她说过话的孟鸣风也正站在吴振身后，看着谢簌黎走近两人迎出门来。

　　她拱手施礼道：“谢簌黎见过大帅、见过将军。”随后从袖中取出了枚火漆印，“此乃陈阁老信物，请大帅查验。”

　　当朝阁老陈缘之给她去信时，附带了这一枚火漆印，陈缘之是誉满大越的天下座师，文人墨客无不以入他门下为傲，这一枚信物的份量着实不轻。

　　“不必多礼，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吴振接过了信物，磋磨着上面的纹路，虽然面上还是那个镇定自若的西北统帅，此刻心里已经掀起来了万丈波澜。

　　刚才他听孟鸣风、徐映说，救回连翎的是个姑娘就已然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是陈阁老引荐的破阵人，上月陈阁老的确与他来信，要引荐个江湖客助他破阵。可令他怎么也想不到没想到居然会是个女子，还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不过这姑娘手中提刀，一身裙衫被血染了大片，见了他也不惊慌，江湖中人果然与众不同。

　　“请姑娘到营中休息吧。”他引了谢簌黎进了军营，在将士们错愕之下，带着人往主帅营帐的方向而去。

　　离主帐不过百十步时，军中大夫匆匆而来，惊慌道：“大帅！连将军伤的太重，我们不敢轻易下手，还是去飞仙城请鲁圣手吧！”

　　“现在情况如何？”吴振招来亲卫吩咐道，“取我的名牌，快马去城中请大夫来！”　　

　　“大帅可否让我试试？”开口的是站在一旁的谢簌黎，“我略通医术，他伤的很重，城中一个来回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吴振点了点头，一面吩咐人继续去请大夫，一面让孟鸣风带她去了连翎的帐中。

　　一进帐子就是血腥味，连翎身上的甲已被脱下，外伤虽被简单的处理过却却仍渗着血，他的呼吸很乱，陷入昏迷又没有意识，徐映喂了几次药都不成。

　　这场面连久经战场的孟鸣风看了就不由的攥紧了拳头，却不想谢簌黎一个姑娘家，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伸手搭上了连翎的脉搏。

　　“借银针一用。”谢簌黎说着同时把连翎扶起，抬手封住了他几处大穴，“我先替他止血，用内力帮他护住心脉。”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心安，徐映按照她的指示扶住了连翎，谢簌黎取出银针在蜡烛上烤了烤，随后缓缓的刺入了穴道。老练的手法根本就不是略通医术，等到吴振进来连翎的呼吸已经平稳，谢簌黎送了一口气把银针一根根拔了下来。

　　她洗了洗手上沾上的血，对几人说道：“我刚才号脉察觉他气血亏空已久，可是有旧疾？”

　　孟鸣风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吴振得到他的许可后，遮掩道：“王爷早年受过不少委屈，断断续续病过两三年。”

　　谢簌黎听了点点头，心知这是有隐情不愿多言，也就不再追问：“他伤了内府多半是有瘀血，汤药估摸这是喂不进去，我试着用内力帮他逼出来，诸位可否容许？”

　　“姑娘请。”吴振答应的爽快，心中却仍有狐疑，不敢全然相信谢簌黎，侧身到了连翎床前，若是谢簌黎敢对连翎不利，他即可可以了却她的性命。

　　谢簌黎坐在床边单手附上连翎的胸口，先试着缓缓的输入内力，源源不断的内力像潺潺的溪水，缓缓流入连翎的七经八脉，谢簌黎闭了眼，聚精会神的探查着他内府中的伤。半柱香过去，她的额角渗出了薄汗，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片刻之后她突然发力，再而后乌黑的血也顺着连翎的嘴角流出。

　　她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看着瘀血逼出，就一手扶着连翎解开了适才封住的穴道。

　　这时连翎也从昏迷中转醒，半睁开的眼睛还对不准焦距，但他还是看见了他失去意识前记在心里的那双眼睛，又听见了刚才乱军中，稳然不动的声音。

　　“你醒了。”谢簌黎声音带着欢喜，刚才镇定自若的声音上扬起一个音调，她行医数年，把无数人从生死危难关头救下，甚至见过许多比这还凶险万分的时刻。但每一次看着受苦难的人醒来，都是满心的欢喜，她年少修习岐黄之术为的就是能尽己所能的挽救黎民苍生。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因为伤口的疼痛，连翎一句话断成了几节，几乎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声音微弱，好在谢簌黎就在近前，听了这话后低声安慰道：“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说着点了连翎的睡穴，好叫他少承受这番苦痛。

　　人软绵绵的倒在了她的怀里，谢簌黎注意到他刀削似的脸颊惨白的不带一点血色，单薄的脊背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个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军。她小心翼翼的扶人躺下，就像对待一块珍贵的璞玉一样，生怕磕碰了他。

　　谁也没有察觉，千百年冰雪，正被一抹微不足道的暖阳融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