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暗的巷子里头寂静无声,只有雨水落在地上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微响,空气中弥漫了腐朽的味道,微凉的冷风吹来,撑着伞的年轻人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但没走多久,他的眼睛一亮,显然,他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不远处的房屋里投射出淡黄色的光芒,在这一片昏暗中显得很突兀,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屋檐下,将伞放在门边外靠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原因,他闻到了一丝丝檀木香,显然,是从眼前的屋里穿出的,他没有冒昧的推门,而是思索了一番,视线在门边扫了几圈。
忽的顿了一下,他扯着嘴唇笑了笑,果不其然,在门边他看到了一根细小的红线,几乎和檀木色的门融合在一起,他轻轻拉扯了一下红线,屋子里面传来一阵忽远忽近清脆的铃铛响声。
男人忽然变得拘谨起来,他搓了搓手掌,站在门外静静的等待着,过了没一会儿,门往里被人拉开了,一张清俊漂亮的面容出现在门后面,他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袍子,泛着白,显然是穿了许久的,来来回回不知道洗了多少次。
“进来说吧。”周子舒淡淡的说,侧了一下身子让男人进来。
这时候男人才看清楚屋子里的东西,一时间哑然,屋子不大不小,最里面还有个门,应该是卧室,坐落在最昏暗的角落,但最令人感到不适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这一屋子的傀儡木偶,百来个傀儡木偶让男人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每一个傀儡木偶都是崭新的,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大个,没有光彩的眼珠子死气沉沉的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它们的头顶,腕骨脚骨四肢,都被细丝几乎透明看不见的线牵着,那些线像是没有源头般,让人不知道它到底受谁掌控。
男人咽了咽口水,他强迫自己从那些傀儡木偶上移开视线,但这些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森森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周子舒扫了他一眼,垂了垂眼眸:“抱歉,有点乱。”
男人慌忙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他顿了一下,还是问出来自己心底荒谬而不切实际的想法,“你……你真的可以让他回来吗?”
周子舒没有说话,他把离男人最近的木偶拿了起来,放在了其他地方,似乎是担心这个可怜的家伙会被这些可爱的小木偶吓到。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一级傀儡木偶师么?”过了一会儿,周子舒没有源头的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男人起初愣了一下,他抿了抿嘴:“……我不知道。”
周子舒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无欲无求啊。”
傀儡木偶师,顾名思义,可以操控一切无生命或有生命但并未脱离他这个主体的傀儡木偶们,傀儡师可以宽容的赐予它们生命,也可以无情的随时收回来。
当然,这种费事又费时的事情并不是这个好做的,在他这下单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周子舒并不需要那些人的命,他需要的,仅仅是一段记忆罢了,一段藏在他们心中最深处的记忆。
一段早已经被人遗忘掉的记忆,很多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段对自己并没有用处的记忆,交出去来就交出去了吧,与其留着它,还不如直接清空,显然,这些人并不知道,失去了这段记忆后的他们,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和周子舒制作出来的傀儡木偶一起,沉醉在其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但对大多数来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
周子舒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垂眼看了看自己摊平的手心,然后用力往一边扯了一下,男人不懂他在做什么,愣住了,耳边忽然传来嘭的轻微声响,似乎是线断了的声音。
周子舒不以为然的收回手,他抬眼看向男人,终于回答了他一开始的问题:“我不能让他回来,但可以让你满足。”
说着他转过身,往男人旁边走过,停在他身后不远处,低头盯着一个傀儡木偶看了一会儿,男人转过身,视线也随着向下,当看到傀儡木偶的样子之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一会儿又开始轻微颤栗起来,嘴里呜咽着,然后逐渐变成了抽泣声。
“……我……我能摸摸他么……”男人视线死死黏在木偶上,满脸泪痕,周子舒把木偶拿起来,递到他面前。
看着木偶失去光彩的眼珠,男人抽泣的更厉害了,他慌张又茫然的看着周子舒,抽噎着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回来好不好?”
“给我吧。”周子舒伸出手,示意他把木偶给他,男人不舍的样子让周子舒冷淡的眸子扫了一眼,便颤着手把它轻轻放在了他的手里。
“放心吧。”周子舒说。
忽的男人眼前一黑,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在遗忘什么,但那些似乎又不是很重要……可是,真的不重要吗?他茫然的想着。
他好像把自己的曾经都忘了,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男人有点难受,但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他,他忍下了心里的酸楚。
再一睁眼,男人就看到了原本应该死去的他,正在笑着朝他招手,如果不是看到他身上布满的傀儡丝,男人真的会相信他回来了,但即便心里是这么想,他还是忍不住哭泣起来,紧紧抱住他。
他笑的很温柔,轻轻搂住了扑向自己的男人,眼里溢满了柔情,他视线一转,对自己的主人眨了眨眼,抬起手挥了一下,他即使和男人共享了记忆,也得到了已经死去了的真正的那个他的记忆,但他本身就是木偶,所以身子还是有些不利索,不过这种状况并不会持续多久。
主人。
他抱着男人,无声的张了张嘴。
周子舒对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说是卧室,但这里面也和外面同样布满了傀儡木偶人,和外面不同的是,这些木偶有大有小。
说这里是卧室,但其实除了一张床,其他的都是木偶,周子舒这几天接了很多单,他有些疲惫困倦,慢慢走到床边躺下,他抬起手看了看,手掌上布满了清晰的纹路,这是每个傀儡师都会有的。
他叹了口气,手掌翻转一圈,轻轻一抓,往后用力一扯,又是嘭的一声。
外面正安抚轻柔亲吻着男人嘴角的人身形一顿,他眨了眨眼,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被彻底撤去后,男人就越发觉得这个木偶变成的家伙就是他,他依旧对自己这么温柔,他的柔情还是属于自己的,永远就不曾变过。
眼泪从男人眼角滑落,被他轻轻舔抵掉了:“别哭,不要哭。”他低声说。
听啊,男人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快听啊,就连声音都一模一样的人啊。
男人欺骗了自己,但同样他也得到了满足。
冷。
这是温客行在潜意识下身体对环境所有的本能。
好冷,他想。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子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他只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躺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恐惧,心里更多的是悲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哀愁,几乎要吞噬他。
“等级太低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不,爷爷,它是最好的。”男孩的声音带着点软,他很冷静,声音也很轻。
我是不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温客行有点模糊的想,而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我要带它走,这是我的傀儡木偶,你们无权干涉。”少年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似乎在跟人争执,温客行这次终于能勉强睁开眼睛了,他看清楚了少年漂亮的脸,但少年的神色很淡,声音也和曾经一样轻。
他的小孩长大了。
温客行有点茫然的想着。
但他还是那个木偶,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木偶,再次睁眼的时候,小孩都长大了。
每一次他的醒来小孩都在与人争吵,温客行不解,似乎一切都是因为他,但在争吵中,他知道了小孩的名字,小孩叫子舒,他们都叫他子舒。
后来他的意识又模糊了,再醒来的时候,小孩的声音又变了,这次比曾经任何一次都要冷淡,都要轻。
“我可以帮你。”他听到周子舒说。
后来,他的意识不会再乱了,至少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失去意识再次睁眼就是过了好几年,这次的小孩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温客行每天都坐在周子舒的床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能动,但他的可以保持清晰了,他看到了刚刚成年不久的小孩独自漂泊,然后再这个看似肮脏的地方生活,那时候他小孩懵懵懂懂,但他还是很冷静,冷静的让人心底发慌。
现在的小孩已经成年好久好久了,具体温客行也不知道,但他就这样默默无声的一直陪伴着他,周子舒也无言,但却在每次睡觉之前都会和他说晚安,早起之后都会和他说早安。
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又像是被一层薄纱盖住的真相。
温客行不能走动,但是他可以天天看到周子舒,因为小孩总是很忙,他一忙就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然后专心的雕刻傀儡木偶。看着周遭和自己相同又似乎不同的木偶,温客行有点纳闷。
因为那些木偶里兜没有神色,一片深谭,死气沉沉的,久而久之,温客行就知道了,这些人是真的木偶,只有在和人达成契约之后才会有生命,变得生灵活动起来,于是温客行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了。
那些没有灵魂意识的是木偶,那……他是什么呢?
温客行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和周子舒身边所有的木偶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个想法让他有点伤心。
伤心?啊,温客行愣住了,他感到伤心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床头的那个木偶是周子舒放上去的,这是他的第一个木偶,是陪他最久,也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木偶。
看到木偶亮起眼睛的那一刻,周子舒怎么也忘不了,木偶带着茫然无知的眼神四处张望,却什么也干不了的样子,让周子舒忍俊不禁。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因为这个,他还跟家里的长辈们起了争执,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木偶的眼睛又不会亮了,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和他身边无数的木偶一样,周子舒顿感茫然,他几乎慌张的翻阅了很多傀儡木偶师的书籍,但显然并没有这类方面的记载。
但他没有放弃,一直把小木偶带在身边,久而久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经意间,这个木偶就变成了周子舒唯一的支撑,他想在看看,在看看这个木偶眼睛亮的时候,他知道它有自己的意识,即使周子舒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
是了,没有别人记忆的附属,木偶怎么可能会有自己的意识呢?
潜意识下,周子舒避开了这个话题,他并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后来,他大了一点,木偶又醒了,但他有点懊恼,因为每次木偶醒来的时候,他都在和别人争执,他都还来不及和木偶说说话,木偶眼中的神采就又渐渐浅淡了下去。
似乎又过了好几年,木偶睁开了眼,他看到了,但他并没有和它主动搭话,因为他担心,自己和它说话,会再次把它的意识吓跑。
在某一天,看着床头和自己分米之隔的木偶,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又轻又小:“晚安。”
他紧紧的看着木偶,见他眼里的神采没有淡下去之后,心里松了一口气,在一转眼看去的时候,木偶的眼睛越来越亮了,就像真人一样,装满了星辰。
周子舒浅笑了一下:“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木偶里封存的意识到底是谁,他不知道,但也并不想知道,现在他只要明白,木偶会陪着自己,再也不会离开就好了。
他说的这句话温客行自然是没有听到。
一想到这个敏感的话题,周子舒的眼底就带上了浓重的凄凉和感伤。
他在床上躺下,两只手一起轻轻的把木偶温客行拿过来,放进了自己的被窝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他小心的抱着木偶,有点担心自己会碰坏他,虽然他已经帮这个小木偶重修过很多次了。
温客行似乎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温热的体温正在源源不断的向自己传来,他好像有点热,即使他知道自己身为一个木偶是不可能会发热的。
“对了,”昏暗的房中周子舒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声,把被子掀开了一下,露出了温客行木偶的小半张脸,“晚安。”
他低头在木偶的嘴角上亲了一下,呼吸喷洒下来,温客行竟然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了,他心里好像有点开心?
身为傀儡木偶师,本应无欲无求的周子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还是说,他一直都不曾变过。
周子舒一直都很孤独,他知道,也明白,没有人可以一直待在他身边,但木偶就不一样了,身为傀儡木偶师,他的一生中接触最多最久的就是木偶了,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被他放在床头的木偶,在他心里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他垂眼看着粗糙的手掌,把温客行木偶抱起来放在自己盘起来的腿上,和它漆黑发亮的眼珠对视,有些愣怔,周子舒抿了一下嘴。
“你会喜欢我么?”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一阵轻微的风就能吹走。
我会的。温客行认真的说,即使眼前的人根本听不到。
屋里很安静,根本没有人可以回应他。
“你会喜欢我么?”他又重新问了一遍。
我会的,我会一直喜欢你的。温客行说。
周子舒喉咙微动,他似乎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表情却又有一丝迷茫,这算什么,禁忌之恋么?他忽的笑了。
周子舒手骨微动,他抬起了手掌,一条条细丝把温客行缠住了,温客行愣住了,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周子舒是一名傀儡师。
他被傀儡丝缠着,周子舒修长白皙漂亮的手骨上隐隐约约缠着这些细丝,他操控着温客行木偶的动作,第一次站起来的温客行感到很新奇,他那双有神采的眼睛带了点兴奋,周子舒似乎感受到了,他笑了起来。
温客行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小孩笑的这么开心的模样,心里也很开心。
周子舒操控着温客行走到自己面前,他眼里含着笑,细丝在木偶身上和他指尖环绕纠缠着,他闭了闭眼,让温客行主动覆上了他的嘴唇,木偶冰冷的触感让周子舒的思维无比的清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角滑过一滴泪。
温客行有些心疼,但他是木偶,他的操控者的周子舒,他连亲吻都做不到,更何况这个呢?温客行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我的时日不多了。”周子舒慢慢移开唇,苍白的手骨无力微动。
嘭。
线断了。
他神情恍惚,有些悲凉。
温客行感觉有些不妙,但他又不能明白,时日不多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又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久到温客行再次睁眼的时候,有些愣怔了,他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站起来的时候竟然还感到有些眩晕,他身上泛了白的青绿色袍子起了些褶皱,他轻轻抚平了。
忽的他动作一顿,脑子里一闪而过什么,这个动作,他似乎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为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但具体梦到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温客行笑了一下,他所待的房屋里全是清一色的木偶,但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只有一个不一样,它被温客行放在桌子上,歪着头,没有一丝神采,它很漂亮,像个白瓷娃娃一样。
温客行眨了眨眼,有些奇怪,他凑近了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很漂亮。”
他顿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但浓重的违和感让他感到伤心,由心底而发的伤感悲戚。
“我也喜欢你。”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温客行就是想说出来,他想让眼前这个漂亮的白瓷娃娃听到,即使……它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亮光和神采。
线断了,我变成了他。
作者有话说我写不出多虐的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