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千秋岁

她伸长脖子再一次想要打量他，柏麟暗暗加固了障目神印，让她什么也认不出。

江萍“老实说，林官人，您是我见过最标致的男人，但就是这样——您别见怪，在我眼里也不及岁岁。她那双眼睛多亮啊，转起来漂亮得很呐；鼻子也好，嘴巴也好，那两个小酒窝甜甜蜜蜜的，见了人可喜欢笑了。她从小就总是心口疼，换季的时候又会喘，哪一次吓得我魂都没了，可她从来不哭，倒给我擦眼泪呢！

江萍那年秋天，她换了第一颗牙，不肯去学堂，还知道不好看。我想着不去也好，反正我闲下来便自己教她学书，也仔细些，省去了吹风受寒。

江萍就是这样小心，她还是呛了风，之后便发烧，烧得脑袋都糊涂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什么“轮回”啦“天道”啦，我怎么听也听不懂。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以往她病得再厉害，也只是闭着眼叫娘，可是这一回、这一回……

江萍我没日没夜地守着她，果然就犯了心疼病，后来她就开始喘，清醒的时候喘，睡着的时候就说胡话，我知道救不回来了，只能抱着她，期望着能多留一刻就多留一刻，直到她在我怀里咽了气。

江萍这该打的小冤家，我照顾了她一辈子，到最后嘴里叫的居然是她父亲。不过我也算对得起昊辰了，这一辈子我没有改嫁，他闺女也没忘了他，以后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饿死就好。

江萍说起这个，也是闲话。您这样出身的人，怎么会知道挨饿的滋味？我饿着没事啊，岁岁怎么办呢？

江萍我拖着她，地也种过，饭也讨过，总是不够她治病——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是后悔过，当初要是听了梅姨和姑母的话，早早了结了这个小孽障，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江萍岁岁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我指着她鼻子骂，都是你这个祸害拖累了我，要是没有你老娘过得好好的。她被我吓得眼泪直打转，又不敢哭，我不忍心再骂了，她一口亲在我脸上，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这怎么能是她的错呢？要怪也是怪我没本事，让孩子跟着受苦。

江萍不知道是不是早些年日子过得不好，她落下了病根，还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总之都是我的罪过，那应该死的是我啊，与我女儿有什么相干！”

她的哭喊沙哑却刺耳，像海潮、像裂帛，像云缝里挤出来的惊雷，在这一声声叫喊中，她的生命似乎一点一点燃烧，那燃起的飞烟就这样飘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

秋风刺寒侵骨，柏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颗心突突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他的识海里一片混沌，只是机械地问：

柏麟“那她现在在哪呢，你把岁岁葬在了何处？”

江萍的目光利剑一般向他投过来，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耐着性子听她啰嗦那些哭哭啼啼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很多未明的情绪，心痛，压抑，愧疚，还有后悔。

这不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会露出来的眼神。

她对他一时没有了那些疏远躲避的念头。

江萍“是我失言了，同您说了这么多，倒叫您看了笑话。”

他并不答她的客套话，只是皱眉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江萍“天色已晚，您是回去，还是留宿？妾身替您安排。”

见她神色厌厌，大抵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平复下来，他替她拢紧衣衫，

柏麟“窗子关好，夜里莫要着了凉。”

推门离开。

窗外不知何时又稍稍亮了些，是月亮重现了那半张隐藏过的脸，清清冷冷，停潴在窗外。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看不见这落月的景色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