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中秋佳节

今年的中秋宴一如往日，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桌铺着看似素雅却暗纹金丝的桌布，满目皆是银盘玉盏，凌驾凡尘之上的仙京也满是人间俗欲，若是高台上再来几个舞姬助兴，那就真是纸醉金迷了。

贺谣心中不屑又嫌恶地想着。

身为司掌五谷稻麦生老病死的天庭命师，位子理当在前列，但她无心于此，本想随便在桌位找个地方坐了，却被师青玄在半途抓了过去。

这样也好，反正那些同师青玄交好的高位神官平日里也多有接触，都是知道他二人秉性的，不会讨人嫌地往上凑，反而是小神官们喜欢阿谀奉承，吵得人不得安生。

就是近在咫尺的那张裴茗的脸让人有些反胃。

师青玄一坐下就开始呼朋引伴，这边打个招呼那边唠唠，又把原本坐在后头的仙乐太子拉到了身边。

贺谣一边探身去拿酒壶，一边顺势看了他一眼。这人依旧是一身素到不能再素的白道袍，袖口都起了毛边，看着无论是与那些个争奇斗艳恨不能鞋尖上都镶满金子的神官们还是这金碧辉煌的盛景都格格不入，但他自己好像全然感觉不到似的，又或许知道也不在乎，面色泰然自若，唇角噙笑三分，周身气度比在座哪位都像个神仙。

她斜过酒壶浅浅斟了半杯酒，未凑到唇边却被贺玄一眼瞪过来，只好无奈放下，小幅度地飞了个白眼。

这中秋宴她已经参加了上百次，里里外外都已经万分厌烦，只有宴上的月亮还值得一观。

贺谣侧过眼，绕过身边一干人影望向那天边金黄的明月。它足有两座神武殿那般高，皓皓悬在与仙京齐平之处，清辉洒满整张长桌，月前树上的花朵像是银子做的，在近处看近乎是灼眼的，叫她不得不半眯着眼，叫月光穿透浓密的眼睫，再在她的虹魔上留下柔和的影子。

哪怕身在云端之上，哪怕视野之内那满月仅在咫尺之间，它依然如此遥不可及，恍如惊梦。

目光一晃，她正正迎上君吾的视线，那人背月而坐，仿佛化成了一道剪影，可他自身也在发光，于是人们举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帝君依旧是那般光风霁月的神袛形象，可贺谣看向他的时候，却只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瞳孔。

那颜色让她毫无道理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独自糜烂了三千年的泥潭深处，无光且窒息。

君吾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不经意一般，淡淡点了点头。

贺谣垂下眼，恭谨地回以一礼，转而看向身前。

此时戏台升了起来，天边的闷雷滚滚作响，想来那个烦人的游戏已经升了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顺手拍掉了贺玄手里片刻不停的筷子，轻轻瞪他：胃不想要啦？

贺玄年轻时遭过牢狱之灾，死后胃的毛病也一并留存下来，需得好生温养，为此贺谣几乎给他煮了上百年的粥，一看见他手上有吃的东西就头疼，唯恐这位又闷声不响地冒一整天的冷汗。

正逢此时，两人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通灵：

花城你们设法把这杯子传到殿下手中去。

贺谣头顶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绝身）贺谣这游戏不是耍人的么，有那位的戏……你想看他踩玄真还是绿南阳？

一边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热情大叫：

慕卿我我我！城主，这种任务你就该交给善于交际的我嘛，只要钱给够，保证完成任务！

没人理她。

第一轮的酒一定是要给裴茗的，这已经是老传统了，那边水师一拿到杯子就递给了他，裴茗转手递给灵文，灵文丢给贺谣，她又传给裴茗——虽然跟这些人都不熟，但祸害裴茗她还是很有兴致的。人们紧紧围绕着他兜小圈子，而裴茗早已习以为常，在雷声停止的那一刻痛快地饮下杯中酒。

这次惨遭祸害的是灵文。

贺谣饶有兴致地望着戏台，底下人的嬉笑声也毫不遮掩。待裴茗这遭过去又传了好几轮，风水师的闹剧过去又是权一真砸场，始终也没人往那仙乐太子手里递。贺谣不得不亲自下场，在第四轮风师递她的时候转手就塞给了谢怜。而后在对方惊愕的眼神中装作茫然的样子看了回去，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天边雷声骤止。

有的时候贺谣真的很怀疑雷师是不是能看到场上的情形，唯恐天下不乱地往最容易生事的人手里递。不然裴茗怎么能蝉联这么多年的第一人，而后的水师和权一真也都是大大的炸药桶。

天地间独一份的两贬三升太子殿下无疑也属于这个行列。

这出戏虽然没有让人满足对主仆旧恨的八卦心理，但绝非没有看头，贺谣看着台上那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红白二人，总算明白了花城为什么非要递酒给他。

怎么，宣示主权？

这些人拐弯抹角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因此全程基本都在埋头扒饭并阻止贺玄扒饭。

地师殿和黑水岛上都安着她的眼线，饮食严重受限，搞得堂堂鬼王只好在放分身时常常鲜润，宴席上只能喝汤，想来也够可怜。

她身为掌农神官，每年香火总是极盛，不论是勤恳耕种的农民还是等着收租的地主，乃至忧国忧民的国主都得恭恭敬敬地给她下跪，这次斗灯挤进了第七。

对面师青玄卖力地拍巴掌——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喝彩，贺谣神色淡淡，只是侧脸冲贺玄挑了挑眉：我比你高。

贺玄轻勾唇角，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师青玄是第八，本来一直在这边絮絮叨叨地跟他俩要祝贺，方才因为她的灯升上来才停了片刻，这会儿又旧事重提：

风师青玄你看，是不是应该也给我鼓鼓掌啊？

贺谣低头舀汤：

（绝身）贺谣无聊。

风师青玄我都给你鼓了！

（绝身）贺谣多此一举。

贺谣一手撩过快要落尽汤碗里的长发，又伸手去够酒。

最后一年了。当水师的名次出来时，她淡淡想道。

这是她最后一次坐在九霄云端，看着供给所谓“命师”的祈福灯升空。

也必将，是风水师最后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