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将至，天微凉，街道两旁的巷子里飘落许多的花，又被碾碎到尘土里，只留下微微余香。
我在铜镜前梳好妆，看看装台上那朵红色的簪花，小心的将它拿起别在发上，满意的看了看这才出门。
今天要去看小黑龙，特地让陈叔叔准备了许多吃的，特别是这只龙最爱吃的蓝龙虾，金叔叔以为辞新学院内要办什么宴会，我神秘兮兮的告诉他，是去看一个朋友。
北新桥依然还是那口枯井，因为常年无人修葺，井边落了许多枯叶灰尘，露出斑驳的痕迹，它仿佛一个外来客在热闹繁华的神都中心当一个异类，格格不入的存在着，年复一年。我抚摸着井边，心中思绪万千，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一个转身利落的翻身跃入井中。
地宫里还是一样的冷，并非是这只龙不欢迎我，而是它代表着就是寒冷，与态度无关，只是它存在的意义。
真元所化的蝴蝶已经替我找着了它，这次它没有躲在黑暗里，而是远远的盘踞于那金山银海上，仿佛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俯瞰着我。
蝴蝶落在它的鼻子上，与那双幽蓝的双眼分外和谐，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我朝它招了招手，有轻轻龙吟从耳边震荡开，带起血脉深处悸动的共鸣，我笑笑，“你吓不到我的，我乃白虎转世，也是上古四神兽之一的血脉之身。”
它鼻间发出不屑的哧气，带起淡淡白雾。
说话间我已经站在了那堆金银珠宝中间，仰着头看它却是极累的，“你下来些，这样看你太累了。”
细细簌簌的响动带落了一些山顶的金子，是那龙动了，它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慢慢降落下来，眼中还是那样冷冰冰的神情，我也不恼，从怀中掏出百纳镜，将吩咐陈叔叔准备的琳琅美食都一一拿出，偌大的地面上不一会就摆着也快如山高的食物
当然了，我这个人说到做到，既然要给它准备，自然是准备全套的，从衣领上扯下一个如海水般蔚蓝的晶石扣子，朝那镶满硕大夜明珠宛如夜空的石壁上掷去，那扣子化作一副巨大的透明画卷展开，有朗朗晴空，天海相接的蔚蓝大海，青鸟飞鱼越过海面，还能听见海浪翻滚的声音。
“送给你啦，你以后要是有什么想看的地方，在这上面都能给你照出来。”我得意洋洋的转过头同它说。
“百纳镜，万物卷。你的宝贝倒是很多。”尊贵的龙大爷终于舍得开尊口同我说话了，不过看它一直盯着万物卷里的大海看，想必对我这个礼物应该是满意的。
“那是，我很大方的。”我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这龙真身实在是太过巨大，而且时不时还喷几道凝着冰晶的寒气糊我脸上，我很诚恳的说：“你应该能化为人形了吧，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整天这样不着寸缕的跑来跑去也不太好你说是不是！你看这么多吃的！你用龙身吃也不方便！还是化了人形吧！”
哪知那龙又喷了一道寒气，连声音都带着能冻僵人的温度，“谁告诉你，本王是小姑娘？”
啥玩意啊？
我拿着根鸡腿，愣愣的看着那龙在光束中逐渐消去身体，然后一道黑色的身影逐渐出现，长发不羁的散落着，像水中漂浮的海藻，衬得如玉的面容带着终年不见天日的苍白。
眉间带着一丝阴骛，狭长的龙目幽蓝的像万里深海的漩涡，深不见底，薄唇微抿，神色冰冷寡淡，依旧是龙身时那副藐视众生的高傲贵气，身上穿着黑金的龙袍，祥云踏浪的图样，若不是脚上有两条玄铁的锁链，会以为这是那位帝王亲临，可是……
最主要的，它不是女孩子！它不是母的！它不是……
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小女孩！！
它是谁！！！！
“你你你……”我连说了三个你字，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怎么可能呢？
在梦里那个和我一起玩闹嬉戏的小女孩还栩栩如生的在眼前闪过，可是面前站着的，只有一个年轻的英俊的神色冰冷的青年，他不是她，那她去哪了？？
“你这副表情盯着本王，是什么意思？”他斜目过来，语气冰冷。
“本王？你……你叫什么？”我结巴的问他，又期待从他口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墨。”
墨？还是默？可不管是墨，还是默，都不是我想听到的那个名字，我只能看着他，却和记忆里那个人对不上号，难道这就是命运改变后的第二果……
第一个是罗子豪，第二个，竟然是她。
我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如果被困在地宫里囚禁多年的人是墨，那她去哪了？
会在哪呢？还会遇见她吗？
“你认识一个，叫朱砂的女孩吗？”
我试探的问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一只玄霜巨龙……”
“你从哪知道她的？”墨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那双幽蓝的眼睛里却充满阴霾，周围的温度都急速下降起来。
“在梦里……”我低着头，有些丧气，这个答案太过无力，完全难以让人信服。
可是那个青年却笑了，他的笑是深秋梧桐落尽的萧索之意，是万籁俱寂是最漆黑的夜色冷清孤独，眼中的阴霾却化作点点幽光消散，“是吗，她已经很久不来我的梦里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认识朱砂？
他是知道朱砂的？那朱砂呢？朱砂去哪里了？
“她是我的妹妹，但她已经死了，在很多年以前。”
我的心也随着这句话猛地下沉，像一个不会泅水的人，溺水时控制不住下沉的身体却贪婪疯狂的看着水面上浮动的光，像是一伸手就会有人救起我……
在墨的记忆里，大多是黑白的颜色，鲜活的只有水晶宫里常开不败的海棠花和花下额间一丝红线的女孩，她叫朱砂，是他的妹妹。玄霜巨龙是上古神龙的分支一种，只是因为龙族的生育能力低下，玄霜巨龙这个分支已经濒临灭绝，传到他这一代，只留下了他和妹妹两个人。
朱砂是个好动的孩子，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被父王严令不许离开海底，所以她从未出过龙宫半步，她喜欢站在四万海底的水晶宫里某个地方，想试图看看陆地上的景色，能看见的，只有寂静的海底和成群结队的鱼群。
朱砂生来额间就带着一丝红线，父王将他叫来，让他为她取名，那时候他看着襁褓里的糯米团子，丑的很，皱巴巴的，心里很嫌弃，那丫头却十分胆大的用手抓住他的头发还依依呀呀的叫个不停，不知道怎么，墨的心里就像有一股暖流淌过，周身都是舒展开来的暖意，他叫她朱砂，是耀眼的红色，与他截然相反。
墨是龙王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继承王位，又生来继承了玄霜巨龙完美的血脉天赋，若是他朝得遇机缘，前途不可限量。所以龙王对这个儿子的栽培可谓是费尽苦心，年纪轻轻就随龙王征战四海，何等少年威风，不可一世。
朱砂与他不同，她总是活的很开心，肆意妄为，自由自在，一点也没有一个公主的样子。每次被父王惩罚时就躲在他的身后跟父王顶嘴，惹的老龙王吹胡子瞪眼，手里的板子打的一点都留情，疼的是他，因为每次他都会挡在她身前，每一次都如此。
朱砂喜欢阳光，喜欢大海，喜欢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可她从未见过，只是在墨的口中只言片语里了解，神情向往。
水晶宫里有一树不落的海棠，据说那是神树落下的果子，落在这发了芽生了根，花期很长，开花时很美。朱砂每次偷懒，不习功课时就会跑到这来等墨去找她，会看到他以后从树上跳下来，笑着叫他皇兄，声音如银铃清脆，好听极了。
她总是说，以后我要到那陆地上去看看，遨游四海，游历百岳山川，想必都是和书里一样好看的地方，可是最终，这些地方，她都没有机会去看了。
她的生命，就像这灼灼的海棠盛放过后，变成眼前满目萧瑟的落红。老龙王失踪后，墨继位，年轻的龙王在水晶宫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龙族的各支纷纷前来祝贺，芳龄正好的少女们看着俊美如天神的龙王大人，都纷纷遗落了一颗芳心。只有朱砂还是在那颗海棠树下等她，穿着灼灼海棠花色的裙子，衬得眉间红线越发红艳，眼神悲伤极了，她说，皇兄你开心吗？
开心吗？
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只是顺其自然。
他总是这样，对任何事情，既不冷落，也不上心，仿佛完全置身事外一般。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朱砂笑了，“你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哪有什么事能让你关心呢？”
墨皱眉，他想反驳她的话，又觉得和一个小女孩争执没有意义，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如果早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早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反驳她的话，会和她多说些话，陪她去她口中总是念叨个不停的地方。
他听闻南海有一岛上生有奇果，能治世间百疾，只是这座岛，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他去了，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找到了岛，斩杀了岛中的恶兽，就为了那一株传闻中的奇果，满心欢喜的赶回东海时，得到的却是底下的分支叛变的消息，在他离开水晶宫后的第三天，他们就强攻了水晶宫，要擒龙族的公主做胁，逼他退位。朱砂抵死不从，孤身一人与泱泱大军对峙，死守水晶宫三日，玄霜巨龙血脉何等强大，神龙震怒，四海皆及。她燃尽身上的龙血，将那些妄图攻入水晶宫的叛军尽数斩杀，人们只知这公主体弱多病，一直被养在深宫里，却不知她血脉里继承的也是神龙的血脉，岂容宵小亵渎！
待他回到水晶宫时，只有残桓断壁，满目疮痍，随处可见的叛军尸首和曾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不屈的身躯，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是空气里震荡的龙威，水晶宫被冰雪完全的覆盖包裹，远远看去，只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建筑，空旷悲凉。
他一路狂奔入内，四处都找不到朱砂身影，她会在哪！脑海中乍现了一个地方，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往那跑去。
海棠花树依旧，花开灼华，花落无声。穿着海棠花色裙子的小姑娘就静静的躺在花下，她的裙子被身上的血染红，与苍白死灰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总是充满光芒的眼睛已经无法再印出美丽的颜色，墨只感觉肝胆俱裂，万箭穿心，撕心裂肺也不过是当下的万分之一……
“朱砂……”他抱着她，感受她失去温度的身体，叫她的名字，不停的给她堵修为，只是都化作星光消逝罢了，没有用，她已经神魂散尽，无力回天。
突然，那个安静躺在他怀里的人动了动，费力的睁开眼睛，在看见是他后脸上露出艳阳般的笑容，“好……好……活……着。”
她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好好活着。
在那很多年，她总是吝啬到他梦里，哪怕他平定叛乱，成为这四海最强的霸主，她都没有来过。只有在他某日闲暇宿醉于那颗海棠花树下时，又见到了她，她还是那副熟悉的神情，语气有些娇憨的责怪，“皇兄，你又喝醉啦！”
几乎叫他落下泪来，梦醒后，只有一手冰冷的泪痕。
“我说她怎么不到我梦里来，原来都到你梦里去了。”墨看过来，那双看似冰冷的眼底藏着无止尽的悲伤。
他没有哭，我却哭了，或许是因为朱砂，或许是因为墨，或许是因为命运。
我要怎么告诉墨，或许是因为我改变了命运，才发生了这一切，如果命运按照既定而行，朱砂还活着，活在这里，健康强大的，会有一个叫陈长生的人来救她，她会有很长的人生。
可是，如果我没有改变命运，那墨又在哪里，在梦里没有这个高贵孤独的君王，没有这个深情的哥哥，没有属于墨色的黑夜。
朱砂与墨，双生之子。
这个答案，无解。
那天我神情恍惚的回了辞新学院，先生正坐在石桌前，面前摆着一副棋盘，黑白子势均力敌，他在与自己对弈。
见我回来了，神情温柔的唤我，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他身上，染着橘黄的柔光，柔和了先生的面容，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怎么哭了？”
先生一脸担忧的走过来，我扑在先生怀里放声大哭，太多情绪需要找一个适当的出口，自责惶恐愧疚难过太多太多，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墨，只能留在我心里的深处，将它牢牢锁起，任其腐烂在黑暗中。
是不是，或许我根本就不该做那个梦，根本就不该改变命运，神究竟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我以为自己窥破了天机，其实只不过是我变成了天机里的人，神明并没有来，是我妄想。
我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学院几日，足不出户，只躺在床上装作一个尸体，我试着到梦里，去找总是坐在白帝城高高的雀台上眺望八百里红河两岸的她，我问她为什么，问她想要什么，她只是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的悲伤，沉默不语。
“是不是，或许我们死了，才是这道题最好的结果？”我笑了，眼泪却从眼眶中不停的划落。
她也笑了，向我伸出手，却无法触及，眼泪从她美丽的眼角落下，砸在尘土里，却引不起丝毫反应。
梦醒后，先生担忧的坐在我的床前，我正抓着他的手，哭的满眼都是泪，先生拿着帕子给我擦干净了脸，“可是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真的是个噩梦，太大的噩梦了。
“先生，如果因为我，有人出现了，又有人消失了，怎么办？”我哑着嗓子，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先生安抚的摸了摸我的头，“谁因为你出现，谁又因为你消失了呢？”
我支支吾吾的说是梦里的人，先生轻笑，语气无奈中带着一丝宠溺，“梦里的人呐，她到你的梦里来是有意义的，离开也是有意义的，知道吗？”
这道理太过深奥，我还是摇摇头。
“梦境只是现实的一种可能，她到你的梦里来，也许就是为了带来某个人，离开，是因为时候到了。”
梦境只是现实的可能……
是在说梦里所梦到的一切都只是可能，又或许它是平行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我，那个我遇见了朱砂，而我……遇见了墨。
是朱砂带来了墨，带来了另外的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梦里的一切还都会发生吗……我以为的未来，还是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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