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雨欲来

春寒刚过，山还未青。大将军受命北上伐胡已有许些月数，元宵佳节后沈云卿便一直在府中等候其父亲的音信。

初春的枝桠抽出新芽，潇洒的雨点绵绵不绝，乍暖还寒，沈云卿静驻亭廊，忽而一滴雨露轻落眉间，大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便在她耳边轰炸开来。

东风吹雨，沈云卿袖中玉手猛地一颤，她措不及防地一怔。府中佣人婢女们慌乱不安，后院姨娘们的哭声悲戚伤感，沈云卿却恍若未闻。她只觉心乱如麻，心头也猛地一抽，仿佛是心脏骤停般有那么一刻喘不上来气，大脑似乎是停止了思考，只有一句话在她的脑海里重复回荡。

——她自此没有父亲了。

快，实在是有些太快了。其实她也并非未曾想过，自己的父亲将会有一天就这样血溅沙场，离开自己，离开尘世。毕竟将军百战，终有一死。

可当真正面临噩耗之时，她却还是不可置信的。自己的父亲可谓天朝大将，戎马一生，英明神武，如今就这般远去了。

沈云卿不再愿意想下去，她宁愿这只是一场无厘头的梦境。——可惜不是。变故来的太过突然，而至亲至爱之人的离世总归是令人悲恸的。

她挥退了下人，双手无力地扶着身旁的亭柱，身体也靠在上面，任由倾斜的雨点打在身上，自己则失神地望着廊外的庭院中。

庭中有树，碧绿常青。

曾有风卷落花屋檐下，春深日照，飞鸟相携。

年幼的沈云卿坐在树下秋千上，稚嫩的脸上洋溢着欢笑，身后，是她的父母双亲。

高大威武，仪表不凡的年轻将军面带慈祥的笑容，正握着秋千的吊绳，推动着沈云卿高高荡起，但却又小心地紧盯着她，生怕自己的女儿摔下来。而一旁的夫人掩面轻笑，气质宛若芝兰，一举一动尽显优雅，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父女二人，眼中笑意缱绻缠绵。

骤然间大雨倾盆，模糊视线，眼前一片朦胧景象，她方才所见皆化为虚无，昔年旧事终究散成过往云烟。身上绸缎因雨水的滴打而变得黏腻，不觉间，沈云卿已走到了逐渐变大的雨瀑中。

树下是潮湿的红木秋千，雨水落在上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秋千上空无一人，后面也没有会推她荡秋千的父亲，没有含情脉脉笑着望着他们的母亲。只有一个成熟的，稳重的，静默的沈云卿，在雨里垂眸直直地站着，追忆这些已然逝去的光影。

忽而头上落下淡淡的阴影，为她遮去了下落的雨滴。

“阿姊！天寒，莫要再淋了。”一道轻柔温和却略带急切的女声从耳边传来。沈云卿抬眸，入眼是一把撑在她的头顶的黄色油纸伞。

沈云卿没有回答，她的鼻尖已染上许些酸楚，眼眶通红，泛着泪花，在阴沉的天色里并不太能看清。

“……阿姊，节哀。”

沈云卿的视线瞥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位身穿素色衣裙的女子，皮肤干净白皙，墨色长发被银色的淡雅发簪随意挽起。峨眉微蹙，神情忧虑，深深地望着沈云卿，在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和她一起站在伞下。

这位少女的年龄看起来比沈云卿稍要小一些，正是京城丞相府的殷家大小姐殷语卿。

将军府与丞相府相交甚好，沈云卿与殷语卿也自幼一同长大，倒是能算是闺中密友。因二人都容貌姣好，能力出众，才识过人，在民间尚有些许名声，被城中百姓齐封为“双卿”。

冷湿的风吹过浑身湿漉的沈云卿，雨水吸走她身体的温热，双手冰凉，寒意更甚。殷语卿牵起她的一只手，试图将自己手掌的温热传递给沈云卿，也不说话。

她白皙微瘦的面庞在阴沉的天里看起来更显柔弱，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很容易就激起别人的保护欲，更何况是在好言相劝，任是谁也无法拒绝殷语卿的请求。

终是沈云卿向她妥协，道：“罢了，卿儿。你也莫要在外面了，当心着凉，我随你进去便是。”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悲戚的阴霾之中。

虽说我军大捷，但大将军战陨之事很快传遍了天下，七日内将军府的门槛也将要被踏破，来往间哀悼的人络绎不绝，这几日一直都是沈云卿在殷语卿的帮持下处理后事。

沈氏二家主才赶来京城。

此日正是大将军出殡的日子。其人先是带着全家老小在将军灵堂前哭诉了一阵，悲叹何故英雄壮年早逝，又回忆往昔时日大哥的照拂……

——实在聒噪。

沈云卿自是哭过的，在某个露重风寒的深夜。可她深知这是无用的，自己又能如何呢，她的父亲甚至连尸首和亡魂都留在了沙场上，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葬了将军，回到府中，宾客众多，沈云卿终于应付完，转身撞入一人怀中，藏香与药香味扑面而来。

熟悉的气味，在她抬眼看清人的下一秒就迅速与其人拉开了距离，瞥一眼座席，眼神示意唐晓翼跟她到外面去。

唐晓翼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袖口处绣着一个淡蓝色的如意云纹，衬得他愈发干净清朗。出了门，两人来到院中，皆是相对无言。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节哀已经说过多遍，沈云卿也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说过了，再说难免惹她不耐，唐晓翼也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唐晓翼想说这几天想她想得紧，却又怕太过逾矩，惊扰了佳人。

“阿卿。”唐晓翼开口道，向沈云卿伸出右手。

“嗯？“沈云卿本是与他错开目光，眼望屋外檐下的素白灯盏，气氛似乎略显暧昧，她听到声音，目光向唐晓翼这边转动。恍然间，沈云卿仿佛见到了少年在上元节绚烂灯火中的重影，向她递来的玉簪垂着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晃。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唐晓翼都是如此一般背着光，向她伸出手。

明明才过去一月有余，游离之际所见光景却是那般美好祥和，与今时局势大不相同。

“如今大将军刚去，你们将军府中人心惶惶，城内城外多家势力都视你们为眼中钉，你可要多加小心些。”唐晓翼的目光深切灼热，直视着沈云卿，语气里尽是关切的劝慰。

沈云卿被盯得不自在，撇过脸，轻飘飘道：“我还不明白这些吗……”忽而她想到些什么，又转头略微嗔怪地看着唐晓翼，“得了，倒是你，身为太子爷，你最该关心还得是你自己才对啊。”

“朝中上下，有哪个是真傻的，不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吗？如今你被过继到你那无权的傀儡二皇叔手上，虽说他是皇帝，但真正执政的，不也还是太后娘娘。欣儿虽贵为公主，但身份还是有颇多争议，而你……”沈云卿垂眸，摇了摇头，叹道：“我知你难处，所以你也更要注意好自己。”

唐晓翼浅笑道：“阿卿这是在关心我吗？”

沈云卿娇嗔道：“废话，当然了。”

谈笑间，唐晓翼突然神色一变，眼神凌厉，转头将手一甩，异能战技飞出，不远处的石柱上落下一道不深的痕迹，不过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沈云卿也敛了敛神态，蹙眉道：“人多眼杂，罢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房顶上，有一道黑色人影隐没在暗处，手臂上被划了一道深痕，伤口处正汩汩流着血液，她简单包扎了伤口，暗骂道：“可恶，什么都没探查到，还被唐晓翼伤了……不过所幸那位沈大小姐还没有察觉到将军府的暗中变化，哼哼。”

随即，她变幻出一道黄符，双指夹住，注入异能力，瞬间符咒燃起蓝色的火焰，最后连带着黑衣人也都消失无迹。

唐晓翼和沈云卿藏在转角处，眸中闪烁着流光，望着方才黑衣人的方向，对视一眼，又都摇了摇头。

月圆夜，树影婆娑，夜莺低吟，清辉温柔地泻在皇宫中的琉璃瓦上。一位红衣女孩踏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竟然奇迹般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侍卫，一步一步向太后所在的慈宁宫中走去。

“啪啪！”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了小女孩拍手的声音。

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