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军阀特工梗)
十里洋场。
放眼望去,一片潋滟春色。
哪管后方战事四起,难民流离。
戈登路,百乐门,晚七点。
“鹿爷,您这边请——”今天是陈氏米行老板做东,宴请这一位年纪轻轻,却已独揽一方大权的皖系少帅。
他轻轻一点头,神色慵懒。
因着他生得白净,乍一看,与传说中狠厉的军阀子弟形象相去甚远,倒是颇有些像留洋归国的富家子弟。
舞池里男男女女,轻歌曼舞,自然比不得楼上雅间清静。
草头圈子红间绿,虾子乌参鲜香汁浓,鸡骨酱甘腴甜润,都是厨子最擅长的本帮菜。
还怕这位主儿不喜荤菜。
四鲜白菜墩、蜜枣扒山药、口菇锅巴汤也都一应俱全。
只这一顿,还不算其他,就花费颇多。
生意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陈老板一门心思想要在这位爷面前露脸办事,别说三根小黄鱼了,就是三十根,他也乐得。
只不过这位爷言笑晏晏,模样瞧上去好相与,没想到————
言谈举止老练,避重就轻。
任凭陈老板急得一头大汗,说尽好话,仍是没用。
那人言语稳重,眉间仍是轻佻。
“多谢陈老板美意,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可得先回去了。”
不巧侍应生手脚不稳,红酒一倾,正好洒在那人胸前。
陈老板见状,斟酌开口:“鹿爷若是不嫌弃,请到一旁稍作清洗,我马上让人给您送套衣服来。”
朱漆楼梯,回转曲折。
副官面容冷峻,立在一旁,悄无声息,里头只听得哗哗水声。
待他脱下外套,露出精壮胸膛,回身一看,不知为何处,施施然走出个浓妆艳抹的舞女。
“鹿爷,您的衣服。”
莲藕似的雪白臂膀。
旗袍光滑料子底下随着她的动作,一撩一荡。
那一双长腿。
犹抱琵琶半遮面,欲拒还迎。
只是妆太浓,风尘气太足。
即便是个雏儿,他也不好这一口。
不过......
他若有所思。
不过那双眼睛。
又清又亮。
他好整以暇,从外套里拿出烟,也不慌点上,朝着那舞女轻轻一点,言笑晏晏:“过来。”
舞女不疑有诈,乖乖走近,盈盈一笑,甜得要腻人。
哪知他往身后一指,语气依然温柔,“脸洗了。”
舞女撅起嘴,“鹿爷不喜欢我,我走便是,何必让人家难堪嘛。”
说着竟真的扭身一转,只是他动作比她更快,搂住她腰间往回一拉,
他淡淡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把脸洗了。”
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他枪林弹雨过,识人无数,自然不会忽视方才舞女眼中的一抹狡黠。
探子?奸细?或是日本人?
薄唇微抿,含紧烟身——这一行来的每个细节细细回忆,脚下零碎烟灰散乱。
水声哗哗,冲掉脂粉,洗净铅华。
再转头来时
那一张脸———
素净,白嫩。
轮廓清晰,五官分明。
他有一瞬间的停滞——
洗去脂粉的她实在太小,有十七岁无?
眉眼秀丽,清婉柔顺,但吸引他的并未是这一点,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他见过太多。
最让他惊异的——是她那双眼睛,双眼皮略宽,轮廓深,像是琉璃,又像是琥珀,清澈见底。
他捏住她下颌,仔细将她五官研究一遍,似要从她神情中找出一点儿端倪:“你是中国人?”
无声,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他出言威胁,盯住她眼睛,“你不回答,我就只好亲自撬开你的嘴。”
她抬眼,出口声音软糯,与之前娇媚样很不同。
“我是。”
“陈老板,你有心了,人我就收下了。”
再出百乐门时,突降暴雨,一行十几人。
副官得令拿来衣物给她披上,大衣将她挡得密不透风,只剩寸寸莹白的腿,还有一双清透的眼睛。
随行的人不敢多言,只有陈老板乐得连连作揖鞠躬:“应该的,应该的,鹿爷您大将光临,是在下的福气!”
原以为没戏,谁知道峰回路转,这位爷居然松口了!
哎呀,看来这女人还真没白送!
待人走后,他乐得一搓手。
回雅间楼梯上却碰到一女人,张嘴欲骂。
定睛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伸手一指,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小桃红? 你怎么穿成这样?!你在这儿?那跟着鹿爷去的,又是谁啊!”
是谁?
不仅他吃惊,鹿宅阖府上下也因着这一突如其来的女子惊异不已。
老爷夫人虽然在东北,但上海这宅子里却是管家仆妇一大起子人。
人多嘴杂。
这少爷带女子回家,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邹嫂忙不迭端上来姜丝暖汤,言语却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称呼那裹着大衣的女子。
含苞丁香般,眉眼稚嫩,偏偏穿着这么一身。
邹嫂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不敢多言,垂首而立,一旁伺候。
众人屏气凝神,年过半百的管家嗫嚅半天,没吭声,
那人慢腾腾喝完一碗姜汤,似在沉思。
“钟叔,“他终于发话。
管家立刻上前。
“少爷请吩咐。”
“从今往后她就在这儿住下了,嗯.......再叫几个锦绣阁的裁缝过来。”
他兀自解开领口上的扣子,抬腿往楼上走,忽然想到什么,略一停,盯着她一晃一晃荡着腿的动作,眼中晦暗不明。
“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上来?”
待她亦步亦趋,跟着入了里间,头一遭便看见那铜柱大洋床,被褥收拾齐整,左边便是红木书案。
“方才百乐门时,你同我讲,你是孤儿,家乡发大水,所以才来的上海?”
他展眉,松掉颈间那一颗扣子,喉结上下滚动。
“是,擦地洗衣我都会,求你收留。”
她语气真诚,不似作假。
“我家不缺佣人。”
他忽地摇头一笑,寥寥几字,打消她念想,“况且你生成这样,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窗外狂雨不歇,层层雨幕。
邹嫂端来鱼粥,黑鱼肉嫩,全剔了骨头,片成薄片,还搁了酸菜,鲜香味美,喝一口,顿时脾胃皆暖,胃口大开。
她端着小碗———吹去热气,小口啜饮,抬头却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留声机里,婉转甜美的女音,高高低低,似荷叶间或颤动,一声接着一声,沉入无边夜色。
正是梅雨时节,潮湿闷热,她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不同于从前霉味的泛黄床单,甚至跟军校硬邦邦的木板床也不一样。
这张床很软很香,很大,甚至她能躺在这里,随意翻身,想打几个滚就打几个滚。
生平第一次,她失眠了。
而今夜,失眠的又何止是她一人。
第二日,清晨。
不知是谁家少女,穿得一袭洋装,自黑色座驾蹦下来,欣欣然然,轻车熟路,一路高喊“小叔叔”进得大门来。
“小叔叔呢?”她左顾右盼不见人。
阿香连忙接过她手中重物,“孙小姐,少爷在后花园。”
当然还有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洋装少女已跑出门,欢呼雀跃,朝那急急奔去。
梧桐长得茂盛,一叶连一叶,绿荫浓浓,枝头蔷薇花,被风雨打了好些下来,一地残红。
一抬头,那圆椅上做的可不是就是小叔叔?
她一喜,正待开口,却又看到旁边坐着的少女,似同自己一般大,眉眼跟自己同学伊莎贝拉一样漂亮。
洋人?
再看看自家小叔叔,神情专注,眼睛盯着她看,再也容不下其他。
这么一来,小姑娘心里就有些不平衡了,恰巧昨夜暴雨,她一踩上去,草坪湿漉漉,弄脏她雪白长袜,惊得她直呼:“小叔叔!小叔叔!”
那头正说话的两人俱是一愣,他先是一笑,招招手:“快些过来,你今日要来,怎么不叫大哥提早通知我一声?”
语气亲昵,她不免就带了几分得意。
一扫而空之前的酸意,背也挺直许多。
奔着跑过去,摇着他的手撒娇:“哎呀,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呀。”
耀武扬威———话是对着他讲,视线却在她脸上晃荡。
哪知洋妞儿竟给她一个安静温柔的笑,好无趣。
“对了,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大哥的女儿,我的小侄女儿———鹿笑笑,”他颇有耐心,语气温柔,“笑笑,这是热巴小姐。”
“热巴?”鹿笑笑疑惑,歪头问他:“她是洋人啊?热巴英文怎么拼———r-e-b-a ?”
一来二去,二人竟也熟悉起来。
刚开始鹿笑笑姑娘还是一口一个“小叔叔”。
发展到后头——竟成了“热巴你吃饭了?”“热巴快过来!”“哎呀,热巴咱们去逛街吧!”
诸如此类。
鹿宅,书房。
他眉头紧蹙,半晌才回神,望着桌上那一份加密电报,眉眼似笼在阴云浓雾里。
帘子半掩,一半光,一半影,雪壁红柜,他端坐于前。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恰逢钟叔端茶上楼,扣半天门,也不见反应。
终于听得动静,自家三少爷微阖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钟叔将茶放下,“普洱茶,清火目明。”
“嗯,”他点头,提笔写字,不经意提了一句,“笑笑呢?”
“笑笑小姐她们去了永安百货,说是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钟叔谦恭,“已经让人跟着去了,少爷不用担心。”
“那就好,如今上海地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略一停,他喝了一口普洱,欲言又止,“她一个人去的?”
“还有热巴姑娘,一同去的,笑笑小姐说要一人去无聊。”
“她倒是不闲着,”他轻笑,挥手“钟叔您先去忙吧,”
“是,少爷,”老钟退下去,只是他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个“她”指的到底是哪一个?
摇摇头,许是年纪大,他现在可是越来越捉不准少爷的行事作风了————
就拿热巴姑娘来说吧,说是少爷心尖上的人吧,没名没分,连个姨太太也挣不上去,说少爷不喜欢她吧,一个时辰问三次。
到了晚间七点,两人终于回来,聘聘婷婷,洋装高跟,十多个袋子堆满沙发,有说有笑。
他刚从楼梯缓步而下,远远一看,还以为是两个鹿笑笑。
因为实在是————
她烫了头发,衣服也不是先前的旗袍,而是嫩黄色的小洋装——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愈发显得她年纪小。
因着那双眼睛,洋装于她,比之旗袍,更合适。
“怎么样?小叔叔,热巴这样穿好看多了吧?”路笑笑扬起小脸,得意洋洋。
“嗯,还好。”他点点头,虽是称赞,语气平淡,视线往两人身上一扫,嘱咐道:“时候不早了,去睡觉吧。”
鹿笑笑撒娇:“小叔叔,我还有好多话没同你讲,热巴今天好厉害!穿着高跟鞋都能追小毛贼三条街呢!”
此话一出,大厅里顿时都静了下来。
他此刻终于有了点兴趣,转头盯着热巴,不知是称赞还是讥讽,“哦?真的?那你倒是很厉害。”
鹿笑笑又插进话来,东一边西一边说了好些。
她在一旁,静静听着,不时轻轻说上几句。
不知为何,他看着她的小脸,突然想到那一丛雨后架上的蔷薇。
对,蔷薇。
看着美,但多刺。
一不小心,就会扎得满手是血。
方才底下的人第一时间便把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去过了哪些地方,见了那些人,吃了什么东西,事无巨细,一一禀告。
当然还有她的事情。
一清二楚。
心底的某个猜测终于有了模糊轮廓。
他挥手,让底下的人迅速离开,脚步声间或杂着楼下鹿笑笑天真娇俏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月之后,百乐门发生袭击。
据目击者称舞厅里一片混乱,不知谁开的枪,水晶大吊灯砸下来碎了一地,人人自顾不暇。
热巴为救鹿笑笑受伤,被连夜被送到玛丽医院治疗。
清晨,一盅热气腾腾的鸡汤,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喝,忽然开口:“笑笑很单纯。”
“嗯,笑笑小姐人很好,”
她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仍是消瘦,柔弱,仿佛是美人灯,风一吹便熄灭。
“我还得多谢你,”许是看了她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心,难道要他说:我怀疑你救笑笑是别有居心?
没来由的,生平第一次,他有些犹豫,有些歉疚——如果不是她,依照笑笑咋咋呼呼的性子,还会出更大的乱子。
“是我要感谢您,如果没有您的收留,我兴许活不到现在。”她伸手理了一下鬓发,目光澄澈。
四目相接,他下意识竟有些闪躲。
“汤快凉了,你先喝吧。”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理智,吩咐人好好照顾她之后,让副官开车直接到杏花楼,买了一大盒红绫酥桂花糕。
副官笑着说买这么多笑笑小姐能吃得完吗?
他这才恍惚想起来,喜欢吃甜食的,不是笑笑,是她。
是她。
怎么会是她呢?
一夜未眠,立在寒风中半宿。
喜欢她哪一点?
他好像也说不上来。
爱她年轻貌美?太肤浅。
喜她聪慧果敢?没人信。
怜她身世凄惨?亏自己想的出。
病来如山倒,感情也一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日子一天天过,他从最开始三天来看她一次,变成了一天来看她三次。
明眼人当然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钟叔让人三天两头送来汤水补品,鹿笑笑现在倒好,不叫“热巴”改叫“小婶婶”了。
一个午后,他向她坦白心意,举手投足间竟有些局促,哪里有之前半分居高临下的狠厉淡漠?
分明是求爱时忐忑不安的少年。
她眯眼一笑,轻轻点头。
好似水到渠成,一切触手可得。
逛街,看电影,吃饭。
这些最普通也是最甜蜜的事。
只是订婚前夕,东北事发,机密情报泄密。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晓得最近大宅里摔瓶争吵嘶吼声接连不断。
枕边人连同死敌一起暗算自己?
背叛不可怕,至亲至爱之人才最难原谅。
他怒不可遏,掐着她脖子,钻戒被狠狠一砸,掉到窗外,如同他不断下沉的心。
“为什么?”
他问得沉重,一句话,三个字,已用尽力气。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她轻笑一声,肆意要用言语凌迟他,从身到心,由里及外,无处可逃。
“所以说,之前的一切都是你在作戏?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我?!”
他气极,抬手便是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后退几步,头磕在桌角,鲜血直流。
她抬手一抹,笑容轻蔑又残忍:“本就是作戏,没想到冷心冷面的鹿三爷,居然真的喜欢我。”
是敌是友?
是携手并肩还是站在彼此对立面?
早已无法回头。
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做过的事,那些笑,那些温柔.......全都是假象!全是作戏!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到头来输掉一切,赔掉自己真心,她竟然!
竟然!
从未有人这样践踏他的自尊,他一向倨傲,赤红双目,抽出配枪,对准她。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她无言摇头,笑容冰冷刺目。
在笑什么?
她的胜利?
他的挫败?
他决绝闭上眼,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响彻整座大宅。
只是一秒的失控,
命运已无法挽回。
静得可怕。
绝处逢生,或是一早他便输尽所有。
钟叔跌跌撞撞赶上楼来,心中已做好最坏预计,不料还未敲门,从里面冲出个人,一脸痛苦颓然,奔下楼,头也不回。
唬得大厅里众人不敢发声。
钟叔几步上前,见她头流鲜血,又看她精神尚好,尚且心安。
后来才知。
那一颗子弹,打进壁里,嵌得深,深陷其中,一丝缝隙也无。
如同血与肉,爱与恨,纠缠往复。
这一夜,留声机里,歌声未停,时低时高,婉转妩媚。
掩映着楼上那一声惨烈的叫声。
或许还有持续不断的喘息。
人人各做各事,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也装作未听到。
这里终究是他的地盘,无人敢违抗。
除了她。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无休无止,永永远远地唱下去。
人活在乱世,只求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哪有这么多理想抱负,哪有那么多风月无边。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您的栗子蛋糕。”服务生打包了甜点,羡艳地看着眼前一对夫妇,女子小腹微微隆起,想是应该有了身孕。
“多谢,”男子语气温柔,絮絮叨叨,体贴入微:“医生说你不能吃得太油腻,今天不许吃太多。”
“嗯,”女子轻轻点头,忽然一笑,眉眼都灵动起来:“我好想吃杏花楼的红绫酥。”
“不准!”他义正严辞,话中似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而后抵不过女子撒娇,只得泄气投降:“只能吃一块儿啊。”
“好,我保证。”女子狡黠一笑,声音软糯,引得服务生不觉看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眉目长得美,略像洋人。
“下午笑笑就来了,你们可不许再到处乱逛,待在家里面,缺什么就让钟叔叫人去买.......”
二人身影渐行渐远。
服务生这才想起,方才男子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倒是跟报纸上的鹿少帅有些相似,服务生摇摇头,目送那一对璧人离开。
输掉所有,都无所谓,幸到最后。
他终于赢了一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