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

“罪恶的美杜莎……”

　　肮脏的洞穴里回荡起女神无情的审判，美貌的少女伏地颤抖，黑暗深处传来冷漠的嘶鸣，这让她的耳膜阵痛不已。她的额头抵在湿冷的泥地上，她曾经侍奉的女神正在细数着她的罪过，就仿佛她是多么肮脏的女人一样。

　　“以美色惑人的卑贱者……”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与声音，她双手环抱住自己，从冰冷的地上缓缓地直起身体来，她对着空荡荡的洞穴嘶喊：“神！请倾听我！”她的视线落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黑色的色彩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忍住嗓子的疼痛，继续嘶吼：“这不是我的原罪！雅典娜女神！智慧女神！”

　　“我知道您的智慧与宽容，我知道您的威严不容玷污！可是我——您忠实的祭司从未想要冒犯您！”她自以为喊出了全身的力气，然后重新被疲惫与恐惧压弯了身体，泥土中散发着腐朽尸体的臭味，这令她几欲作呕。她开始低低地为自己申诉：“我无意冒犯您的……我想要寻求您的帮助……我想在神殿中召唤您……”

　　可是回荡在洞穴里的女神之音似乎没有半分的停顿，平淡的声线宣布了美杜莎悲剧的后半生，女神在少女惊恐的眼神中宣告了属于这个背叛者的罪罚。

　　“你将被剥夺所有的美丽。”

　　少女仍然紧紧拥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仿佛是在神殿中祈祷那般虔诚地喃喃：“我无意冒犯您……我曾请求您的帮助的……请帮帮我吧……帮帮您的使者吧……”直到剧痛席卷她的神经，血液的沸腾灼烧着她的血管，她松开了拥抱自己的双臂，疼痛一寸一寸地弥漫在她的皮肤上，哪怕是最轻微的触碰都能让她痛不欲生。她躺在冰凉的泥地上，汗水从她的皮肤中渗透出来，最细微的空气流动都宛如将她千刀万剐的匕首，她无望地睁着双眼，却望不见除却黑色以外的颜色。

　　她的眼睛望不见白昼，她的双耳之中全是她自己的悲鸣，就连那洞穴深处的嘶鸣都不见了踪影，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曾注意她。当她貌美无双的时候，曾有多少人垂涎觊觎她，就连那些神祗都为她风情的眼眸而迷醉，他们赞美她一头柔顺的长发与水亮的眼睛，将她捧到了举世无双的地方去，可是现在呢？

　　现在呢？

　　疼痛剥夺了她的呼吸，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一寸一寸的脱落，她的头皮胀痛难忍，她的双眼刺痛不堪……她被女神剥夺了美貌。

　　于是所有人都离她远去。

　　当一切都已平息，她仍然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无边的黑暗，她似乎看到了躲在洞穴深处的蝙蝠充满厌恶的视线，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那些躲在阴冷处的畜生们突然惊动了起来，卷起一阵腥臭的风从她的身边掠过。她缓缓转过头，看见了地上的一汪积水，她悄悄靠近，赤裸的脚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忽然，水面上浮现出一个人影。

　　鲜活的毒蛇相互交缠在一处，吐着湿冷的蛇信，一双灿黄的瞳仁阴狠地望着你。

　　蛇发女妖美杜莎。

　　美杜莎是一个令所有男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因为她的视线不会恩慈任何一个闯入她眼前的男人，他们被冻结成一块块儿形态各异的花岗石，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无数人试图闯入这个小岛，只为了能够将锋利的刀刃刺入她的身体，让她再也不能剥夺人的性命。

　　“你是愿意死亡，还是如我这般，成为一个可怖的怪物？”美杜莎曾经真诚地询问那个健硕的勇士，只可惜面目狰狞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转变神情就瞬间石化了。美杜莎围绕着新的花岗石转了一圈，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只可惜除了他怒吼的余音，只剩下雨霖霖。

　　美杜莎面无表情地抚摸过花岗石上脸庞的位置，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僵硬的眼眶，然后猛地用她尖利的指甲掐碎了他的眼球。

　　“我愿意选择死亡。”她说了她的答案，仿佛遗憾什么般地叹息，然后重新回到她黑暗的洞穴中去，等待下一个妄图取她性命的男人到来。

　　也许是寂寞的时光太过漫长，她开始思考起人生来。当她是一位祭司的时候，她就是神的使者，她曾经是那样的风光，无论是神还是人都围着她转，趋之若鹜。如今她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原本柔顺的黑发被一窝毒蛇占据，它们时常凑到她的耳边嘶鸣，仿佛在吐露爱语。

　　她是谁？

　　是可怖的、阴狠的、恶毒的蛇发女妖美杜莎，她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她的存在就是极度的恶与黑暗，一切肮脏不堪的事物都仿佛是她的信仰，所以她被深深厌恶着。

　　被惧怕她的男人们，也被惧怕她的女人们。

　　“为什么是蛇？”美杜莎轻轻点着乖巧的毒蛇脑袋，“为什么是你们？”

　　她日复一日地询问着，她渴求着所不知道的答案，她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能够令自己信服的解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等待着智慧女神会突然想起她曾经的使者，再来这个洞穴当中问一声她是否已经知晓罪过。

　　如果她来，美杜莎一定会虔诚地自省：“是的，我知晓了。”

　　可是当白昼与黑暗交替着过去，星辰日月浮浮沉沉，她开始习惯了自己丑陋的模样，习惯了满头的毒蛇相互依偎时牵动头皮的颤动，习惯了不断脱落的青绿的皮肤，当她已经无惧自己的丑恶时，她终于问出了积压许久的问题。

　　“我错在何处？”

　　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身为祭司时的日子里，虔诚地跪在神像前，美丽而智慧的女神仁慈地望向跪拜她的信徒。

　　“我错在何处？”

　　当她的美貌被海神觊觎的时候，她也如这般跪在神殿上，祈求女神的降临，哪怕她一星半点的神谕，也能拯救自己吧。可是她没有等到女神的拯救，而是波塞冬贪色的蹂躏。

　　原谅我吧，女神！

　　原谅我吧，女神！

　　这不是我的过错啊！这不是海神的“在所难免”和“理所当然”啊！我或许曾自傲于自身的美貌，我曾过于无礼地拒绝了好心的追求者，可是当我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这不是我的过错啊！

　　可是女神还是愤怒了，她降临了责罚，她将美杜莎变成了一个女妖，她只将美杜莎变成了一个女妖。

　　珀尔修斯是宙斯与凡人所生育的英雄，他来取美杜莎的性命了。

　　美杜莎躺在洞穴里，她紧阖双目装作熟睡的模样，她在等待着那个套取了能够置自己于死地方法的英雄。等待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可是这一会儿时间似乎比过去的几百年都还要漫长。漫长到她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当中。

　　她头上的毒蛇躁动不安地扭动着，但是她内心却异常的平静。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死期也许已经降临，虽然她不懂这是因何而决定的。但是美杜莎知道的并且深信的是，这一切都和雅典娜有关，她的命运与这位女神深深地交织不可分离。当雅典娜需要一个女妖的时候，她出现了，也许如今雅典娜已经不再需要她了，所以她要来拿回她的力量了。

　　黑暗中的美杜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原罪何在了。她敢自诩为虔诚并非空口无凭，她了解自己侍奉的女神，所以对她敬畏。

　　可是当她对女神的了解突破了某种界限时，这种对于神的敬畏便转变为了荒谬。

　　为什么是蛇？美杜莎终于找到了答案。

　　宙斯是雄伟的鹰的化身，赫拉是优雅的孔雀的化身，那么雅典娜呢？她是猫头鹰与蛇的化身。

　　司掌智慧、农业、园艺、女红、绘画、雕刻、陶艺、畜牧、法律、军事的雅典娜同样代表着纯洁。她从来就是雅典娜本身，是最洁白无暇的女神的自我放逐，是她的新生。

　　如今，她要消灭这个不被世事所容的新生了。

　　珀尔修斯？他只是一个将力量从肮脏的洞穴搬运至神殿的工具，而这一番的历练将为他的人生添彩，以虐杀女妖美杜莎的名义。

　　智慧女神来了，她装作渔民的样子给予了英雄神物，然后回到神殿，从未染脏她美丽纯洁的战袍。她离去的时候深深朝着岛中央望了一眼，眼神悲悯而仁慈，那里是密密麻麻的被美杜莎石化的花岗石，以及美杜莎所居住着的洞穴。她就是在这个洞穴中完成了从凡人到妖女的转变，她的人生从此变为无尽的悲剧，她面临日夜的暗杀终于变得冷漠麻木，她的视线会冻结所有靠近她的人，无论是否无辜是否纯洁。

　　都去死吧，万恶的人们。都去死吧！一切企图来伤害我的人！都该被剥夺轮回转世的权利，连灵魂都该被困在一动不动的花岗石里！这就是美杜莎的花园！

　　雅典娜，智慧女神！这就是您所期望的新生吗？您也终于厌烦疲惫了吗？于是，您也要出手消灭蛇发女妖美杜莎了吗？

　　您还记得当年的祭司吗？她曾经是某一时间里的雅典娜，您要……消灭她了吗？

　　“你是愿意死亡，还是如我这般，成为一个可怖的怪物？”

　　“我愿意死亡。”

　　珀尔修斯也到来了。她听到了英雄沉重的脚步和嗅到了他满身的杀气，她感受到冰冷的刀刃划过空气的波动和一瞬间的疼痛。

　　这一切都结束了。

　　从女神那得到的，终将归还于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