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往后的日子就像是放老的画卷，找不到昔日的明媚。

　　平民与婢女，一个说出去好听，而大部分人却更愿意在大户人家做工。好歹吃穿不愁，有屋可以避雨，有钱可以开销。

　　不知那些被绣春囊牵扯进来的奴仆们，在被赶出去时，是否也都这么想过。

　　至少小玉后悔过。

　　因为不爱，所以都错。

　　她的美丽，不足以让大都督为她停留，就像一朵没有人欣赏的花，寂寞开在角落。

　　然而，江陵不欣赏，却有的是人欣赏。

　　小玉很漂亮，不是深闺娇女被补品，胭脂，水粉堆出来的好看，她是天生丽质的美。相比其他女子，她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时光去挥霍。

　　然而生活不是靠美就足够了，就像大都督的薄情，不是因为她不美，而是因为不爱。

　　世人皆说女子喜爱攀附权贵，然而男人又如何不是将算盘打得当当作响？

　　小玉奴仆出身，空有一副花容月貌，但是没有殷实的家底，没有丰厚的家私，终究找不到一棵能够给她遮风挡雨的树。

　　最终，她嫁给了一个卖鞋的商贩，也算是换了个食饱衣暖。

　　而后……

　　小玉跟着楚月绕过七拐八弯的回廊，她成鬼已经八百年了，她生前被都督府的大门永远关在外面，死后才得以重新进入。

　　当初因为她而被一同赶出府的人流散各方。

　　死后化鬼，总是希望可以见到生前熟人，然而活着时，认识她的人都去的比她早，死后，也只由她独守着这做大宅院。

　　就像守着她一个人的王国，守着她曾在这里失去的一切。

　　“小楚姑娘……”小玉颤颤巍巍说。她老了，有些事情却总也不能释怀。

　　当初在被扫地出门前，一口一个妖孽不过是赌气之词，气她夺走了大都督的目光，气她明明得到了仆人们想要的一切，却一副清高模样。

　　多年以后，再次遇见小楚，是她救了自己，自己容颜老去，澄澈的眼睛混浊下来，皮肤从白皙变为枯黄，从光滑变成皱褶，可是她依旧年轻。

　　那一刻才得知当年自己的无心之言竟然一语成谶，她竟真的不是常人。

　　不知是羡慕多些还是恐惧多些，羡慕她永远的青春，恐惧着当年被赶出府的噩梦。

　　“小楚姑娘……”小玉又喊了一声。她太老了，那声音微不可闻，楚月顿了一顿才回头，盯着小玉的脸。

　　那张脸曾明媚过，鲜妍过，曾满怀春情望着自己的心上人，也曾因为心上人而泪流。

　　她是奴仆的孩子，没有姓氏，所有人都喊她小玉。

　　“嗯？”楚月歪头。

　　“你认出我来了吧？”

　　“我以为我不会记得。”

　　我以为我不会记得，但是当故人出现在眼前，才会发现所谓的忘记，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而已。

　　“你当初和大都督……”

　　“我们没有结果的。”

　　的确没有结果。

　　起义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前朝的半壁江山早就落入了文嘉皇帝之手。本以为文嘉皇帝登基成为新天下之人时，却不知世事的风云变幻无常，最后鹿死谁手而未可知。

　　一场政变，最后的赢家竟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大都督江陵！

　　新的国度寮里，国号渚清国！

　　那时小玉已经嫁作人妇，生下了一个女儿，听到这消息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很多年前，江陵从柴房中救出自己的样子。

　　清瞿俊秀，兰芝玉树。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姑娘，不要怕，没事了。”

　　原本以为那段过往再也找不到了，却不想它从来就在自己心里，就算自己此刻过着卑微如同蝼蚁的日子，也不能磨灭曾经无忧无虑，一颗真心只为一人的过去。

　　“那皇后是谁？”

　　“不知道，好像没有封后吧。”

　　“只晓得有个贵妃好像很得宠，据说封妃排场可大着呢！”

　　“那个贵妃是不是姓楚？”

　　“什么楚，姓宁啦，前朝宁国公家的千金，听说漂亮着哩！”

　　原来，最后的最后，江陵也另娶他人。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不知那个小楚姑娘，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终究成了尘世女子中的一位。

　　终不过是天上不落雨，覆水再难收。

　　戏台子上总唱着才子佳人，姹紫嫣红的悱恻缠绵，可是生活不是戏本子，不是“生生死死与君恋”的海誓山盟，更多的则是“君已功成名就在高位，倦鸟可归否？”的残忍。

　　小玉是美的，她的丈夫也爱极了她的美丽，可是美也会老去，也会有看腻歪的一天。

　　“便是给个天仙给他，也就是头两天新鲜，日子久了就什么香的臭的都不忌口！”

　　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小玉以为她可以忍，直到某天夜里，她看着他猥琐鄙陋的丈夫，偷偷溜进了女儿的卧房。

　　女儿长大了，和母亲年轻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面兽心的丈夫竟然打起了女儿的主意！

　　多年积攒的委屈，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

　　她冲进去，和男人撕打着，撞断了鼻梁，鲜血模糊了眼睛，女儿吓得脸色苍白，两个女人怎么都干不过男人的蛮力。

　　三人扭打到了院子里，最终一道剑光将男人的头颅割下。

　　是小楚！

　　男人的血流了一地，小楚将短剑擦干净，收剑归鞘。

　　她还是当年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自己却老了。

　　小楚站在墙根下，一挥胳膊，地上的血渍瞬间一干二净。她只回头看了小玉一眼，转身从墙头翻了出去。

　　小玉已经忘记了那时再见到小楚，心中是什么感想，她是否和自己一样在人间颠沛流离，是否也因为男人的移情别恋而心灰意冷？

　　或许是不一样的。

　　小玉是个弱女子，她的愤怒她的委屈不能带来什么变化，可是小楚不是寻常女子啊，她或许可以改变什么！

　　小玉见那青色从墙头消失，顾不得别的，她赶忙追了出去，想和她说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呢？太久了，如今看来，小玉自己都忘了。

　　八百年，如何不久呢。

　　时至今日，小玉再一次见到了小楚，那两个男人喊她楚月，她终究有了自己的归宿，然而小玉呢？

　　“小楚姑娘……”小玉说，“人死之后变成鬼，就像我这样，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一样吗？”

　　“不一样。”

　　小玉缓缓跪了下来：“我求您件事，”她叹息着，“我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

　　从生前她就羡慕起妖怪的青春永驻了，多奇怪，她身为鬼魂在人间游荡，算是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却依旧羡慕妖怪。

　　“人妖殊途，这个代价你承受不了。”

　　“我不后悔。”

　　楚月看着她，一片雪白绸缎环上小玉的臂膀，从那片肌肤开始向外扩展，老如橘皮的皮肤变得光滑白皙，她又回到了她最好的年华！

　　“七天，你只有七天时间。”

　　青春又回来了！话音刚落，小玉就离开了这里。

　　那绸缎给她力量，让她得到了年轻的身体，给她妖怪的眼睛，让她看清楚被生前苦难生活折磨，而遗忘的风景。

　　然而，楚月也有失算的时候，不过两天，不夜城城门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