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静如傲雪苍松，动若流星飒沓，江耀将木剑舞得虎虎生威。他没有练剑基础，学了几个月能有这般水平已是不易。

　　楚月点头，给他一盏茶，接过茶杯的手，指端有些龟裂，木托盘和细瓷轻轻相扣，有些闷闷声响，不注意是听不到的。

　　放下茶案，驾轻就熟似的掏出帕子，像是想给少年擦拭额头汗珠，这个动作太熟练，江耀恍惚间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十多岁的少年个子窜得飞快，他比楚月还高了，微微低头正好与楚月一双清冷的眼睛对视。看似清冷的眼眸其实只是凝着一层薄冰，而那层薄冰不知何时悄然碎裂，化作颗颗冰晶，莹亮的浸在幽深的眼波中。

　　江耀，他想溺痹在这一片黑色深潭中，想让这深水能映出自己的倒影……不，不是想，而是应该，思绪不受控制的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在悠远而不可追溯的曾经，一切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

　　青衣女子的眼中映出男子挺拔的身姿，他面孔英挺，手持木剑舞出一段清灵的剑术。考究院落里有落叶二三，男人手中木剑虽有些腐朽，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木刺。

　　间歇的功夫，青衣少女端茶而来，温度适宜，浓度得当的茶送到男人面前，淡青色的手绢折成四四方方一块，将男人额角的汗水擦净，手帕的边角是一支枝叶缠绕的白槿。

　　男人比少女高出不少，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发顶，鸦翅色的好头发珠翠全无，只用一支木簪子简单盘了一道。

　　他忽然想低头看看这个少女的眼睛，不为别的，只是单纯想看看，想知道在她的眼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那方手帕没有落到江耀的额头上，楚月的手腕转了个弯，擦拭了自己一尘不染的手指，江耀不尴不尬的低头半天：是他想多了，楚月是护卫，是师傅，不是丫鬟，怎么可能给自己擦额头。

　　“你低头做什么？”问的是赵之遥，他一直都觉得楚月会收江耀当徒弟很可疑，怀疑妖女对人间公子图谋不轨，可是时间久了倒是觉得可能反了，是人间公子事事都想讨妖女关心，做出一副乖巧小徒弟的模样……虽然难改纨绔本质。

　　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就是看楚月的手帕挺好看的，就想多看一会。”江耀瞪了他一眼，“不行吗！”

　　楚月是三人中话最少的，她就算是整天保持沉默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她听江耀这么说了，就将手帕叠了两层，放在案板上。

　　“不是什么好料子，喜欢就拿去吧！”她嘴上说得有条不紊，动作有些慌乱，“厨房里煨着汤，我去看看好了没有。”

　　她转身，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不知是怎么了。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江耀，他踌躇犹豫，拿起了手帕。

　　半旧的帕子，怎么叠都不会平整，或许它崭新时是叠成有棱有角卖的，颜色可能比现在更亮眼些。而如今被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发毛的线头冒出，叠起来不是服帖的一块，而是能清楚数清楚折两道，一共四层。最上面的一层宛如风帆招摇，曾经光鲜亮丽的灵魂不在，只余躯体在世间踟蹰。

　　就是一张帕子，没有任何花纹款式，江耀家中那些仆佣婢女的手绢都比这个有内容。

　　江耀鬼使神差地把楚月草草叠的手帕又展开来，薄薄一层布料被洗过很多次，有些透，叠起来还能窥出春意盎然的青色，展开来就如同苍白孤帆零落，飘荡于无垠。

　　他重新把手帕仔细折叠，薄唇抿起，嘴角颤抖，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他们越来越接近不夜城了。

　　不夜城，是有人说那是极乐净土，幻梦仙境，只要你想，在那里没有什么是没有的。还有人说那是人间地狱，堕落温泉，你看到的都是精神的毒药，在那里只会让你百世沉沦。

　　楚月曾笃定说背叛了渚清国的大祭司就藏匿在不夜城。

　　寻找大祭司是个遥遥无期的任务，天下之大找寻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也是江家为什么提出这个条件的原因：据说江耀的父皇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财富和亲卫队，本是为了日后太子登基铺路，现在那笔财富不知下落，而亲卫队也不知所踪。

　　钱财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江家贪图的不是那亲卫队，他们国破后失了渚清贵族的血性，不在乎复国的火种，想要的只是不知藏在何处的财宝。

　　新帝登基后给前朝皇族封了安定侯，册封的侯位落在江耀头上，名义上说等到江耀成年继承爵位，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上位者不会给江耀成年的机会了：下毒，刺杀，意外，等等。如今的江氏想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死去十分容易。

　　江耀这才借着清理门户的理由离开，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江家无异于龙潭虎穴。出门前，现任江家实际的家主江慈允诺他：大仇得报，必将江家家主之位让给江耀，或许他认定了，江耀回不来。

　　路遇强人，横遭意外，可以有很多原因，只是他不会想到楚月的出现。如今有楚月在是不用担心江家刺客的追杀了，就连江慈的允诺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楚月她带来了大祭司的下落。

　　江耀不明白楚月为什么这么肯定，但是他自己也没有头绪，不是没有从黑市那买消息，可是大祭司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新朝代建立他没有得到好处，庙堂之高没有他的位置，江湖之远也只是打了个水漂，然后沉入水底，去不夜城只算是碰碰运气。

　　不夜城这个地方，江耀第一次听说，倒是半路和他们一起的赵之遥凑上来说了几句：那是个鱼龙混杂。人鬼同归的地方。

　　普通人去不了那里，因为那里太过混乱，妖魔鬼怪的天堂，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去了只会被吃干抹净。

　　而不夜城的记载已经于时间的长河中湮灭，只有在修道大能的手札里窥见一二。

　　“不夜城自八百年前出现，出现原因不明，只知道那里怨气灵气浓郁，混杂在一起，于是不论是怨灵邪祟还是山野精灵都会积聚在那里，交换法器秘籍，当然，修道之人也会去那里和鬼怪做交易，不少鬼商在那做生意，常驻在不夜城，卖的都是百姓市场买不到的好东西。”

　　赵之遥如此解释，和这师徒二人混久了，他可一点都不见外，而且比起神秘难测的楚月，赵之遥更愿意和江耀多聊聊，好歹是同类。他勾起江耀的肩膀，下巴点了点楚月离开的地方：“那家伙有个朋友，就在不夜城做手艺。”

　　不夜城随缘而开，开放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是外来的总是等到关闭城门前离开，如果不及时离开只能等到下一次城门大开。

　　或许不夜城闭城时不可怕，但是人总有牵挂，愚昧者也许贪图一时的痛快，而堕落于不夜城的繁花，可是有本事进不夜城的都是有一技之长，或者得道高人，他们对眼前浮华有了自己的见解，自然不会去留恋。

　　不过总有特殊例子，就比如赵之遥说的那人，就是沈燕，他常驻于不夜城，有时就留在不夜城中等待后一次城门开启。

　　能做到这样的，不是无牵无挂就是大彻大悟，而沈燕看上去却是脑子不太清醒，又像是回避着什么。但是能在不夜城驻扎很久，也是实力不俗的人，无论是物力还是他身为匠人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