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贤迎娶谢清嘉那一天,阿离在独居的小院喝得大醉。任由怎么都种不出莲花的池水淹没头顶。
自己这一生就是个笑话,那些荒谬的期盼,荒谬的许诺,荒谬的感情在赐婚的一瞬间破碎,露出破败不堪的真相。
窒息的瞬间又被人拉出来,睁开眼:“是你啊,顾贤。”
“你要寻死!”语气里满满的疼惜,可是在阿离听来却是十足的讽刺。
不,我不会寻死,我只是想离开,想回我那杏花烟雨的江南,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南方的草木挨不过北地的风雪,而我也不能留在这里了。
离开多好,战场上并肩作战的红颜知己,为了心上人的前程主动离开,茶坊间说起来都会给予一声廉价的叹息。
是的,为了他的前程,顾贤说过,他是名门之后,只是家道中落,而今就是他重振家族之时。
而你最终会怀抱美人忘记与我的曾经,或者偶尔想起,与他人谈笑间讲起,末了轻叹一声可惜。
那叹息必然是悠长深邃的,如同后来一个个煎熬的漫漫长夜。
顾贤回视阿离的眼睛,郑重其事:“不要走,交给我,我来想办法!”他揽着阿离的双臂收紧几分,坚定而热烈,那一刻他们还是心心相印的。
所谓的办法是什么呢?哦,原来就是和那个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啊!
每每想起,阿离总会仰天长笑,一介江湖女子,让相国千金,大司马夫人亲自来接,好大的福气!
那一日,油壁车轻轻驶来,环佩叮咚,珠帘翠幕后深处一只漂亮的手,手指纤细洁白,指尾一抹粉红,似翘非翘,仿若午夜含苞待放的幽兰。
本以为那传说中的贵女会怒气冲冲的下车,来一场痛打狐狸精的好戏,或者如同身居高位的上等人,不屑的给自己一个鄙视的眼神,同时扬起她尖尖的下巴。
然而都没有。名门千金,自小千娇百宠养出来的女子怎么都不会难看,阿离没有想到谢清嘉会那么美。
云鬓裁新绿,霓裳扶晓红。她从车上缓步,宛若巫山上最美的那朵云彩。已经嫁作人妇的少女稚气未脱,她拉起阿离的手,目光的真诚不似做伪:“阿离姑娘是吗?阿贤已经把你的事情和我说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江陵称帝,果然没有亏待顾贤,一个谢清嘉便是他能挑到的最好的女子,不傲不妒,温柔善良。
可是阿离宁愿她能恶毒一点,好让日后的自己能得一丝良心的安稳。
同住一个屋檐下,日日看着顾贤与谢清嘉的点点滴滴。顾贤是个好人,纵然不喜欢谢清嘉也不会亏待她,谢清嘉也是个好姑娘,即使一个觊觎她丈夫的女人在她身边,她也从不为难。
名义上的夫妻,面子上还要过得去的,阿离看着他们月光下并肩跑步,校场上策马扬鞭。
心痛的无以复制。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阿离无数遍的问。
“不,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顾贤总是这么回答。
幻境中走马灯似的上演着过往,顾贤与谢清嘉在光明中扮演恩爱夫妻,而阿离在阴暗里舔舐伤口。
光影交错,模糊了视线,仿佛故事告一段落。只见那伤心鬼女回过头,目光有琉璃花闪过。
“但是我宁愿顾贤承认爱上了她,这样我可以死心。”
看着心上人和他人在一起是种煎熬,而煎熬中的恨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阿离开始恨,她恨顾贤胜于恨谢清嘉。她恨不能像任何江湖女子一样杀了他,然后再杀了自己。
可是恨到最后又总会想起那个黄昏,破庙里佛祖面前许下的誓言,那些过往真真切切的发生过,就算是后来物是人非,阿离也确定他们那时是真心相爱。
怎么忍心恨下去。
而谢清嘉成了他们之间的牺牲者。一张一张鲜艳的皮影上抹着慢性毒药。
发现时已然病入膏肓。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最无辜的那个人。”阿离望着虚无这么说,带着浓浓惆怅,“不是她会是其他贵女嫁给顾贤,总之不会是我。”
史说谢清嘉病逝,其实不然,她是中毒身亡。
“谢小姐最后知道了吗?”江耀问她,阿离有苦衷,但是谢清嘉如何不可怜?
“她知道了,”阿离忽然自嘲的笑了,“但是她谁都没告诉,只在弥留之际喊了我。”
那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女子病入膏肓,就算憔悴也还是美丽的。她有一双孩子般的眼睛,不谙世事却并非茫然无知。
“你恨我。”病中的女子看着阿离,双眼清澈明亮。
“是的。”阿离毫不犹豫地回答,谢清嘉是个好姑娘,她相信时间长了顾贤会爱上她。
谢清嘉皱眉,看上去有些难过,却也隐藏着恨意,只是那恨意太过浅淡:“你爱他,我也爱他。”她是谢家的大小姐,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价值,那就是被当做拉拢朝臣的棋子,在阿离踏进家门时她就认命了。
不是不在乎,而是无可奈何,感情是这世上最无法控制的东西,所以她学会了淡然去面对,阿离恨她横刀夺爱,她又何尝不恨阿离,只是她已经麻木了,临死前恨意都随着生命的流逝淡然下来。
谢清嘉的声音起伏不定,在重病之下只能吐出几口气息。她看着阿离,再也没有力气说别的,因为贵族的教养,她说不出什么刻薄尖锐的话,只定定吐出四个字:“你真可怜。”
果真是个善良的人啊,临死都没有对阿离一丝一毫的报复。踩死一只虫子,外壳爆裂那一瞬间都会有丝丝痛快。
但是谢清嘉如同角落里的花,无声无息枯萎了,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而顾贤征战在外,不知道她离开得如此突然。
顾贤回来时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的墓碑。
其实,正是这善良折磨着顾贤与阿离的余生,谢清嘉的懂事与善良才是最大的利器!
“祭拜后,他转身看着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恨。”阿离惨淡的笑了,画面一转,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男人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女子。
我们完了,中间隔着一条人命,我们都会下地狱的,怀着对谢清嘉的愧疚,不得幸福这就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都对不起她。
顾贤确实有了恨意,不是恨强行介入的谢清嘉,也不是恨手上染了无辜人血的阿离,他在恨自己。
恨这捉弄人的命运!
大司马府上空,颜料,釉质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去,顾贤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而阿离跪在佛像下忏悔自己的罪过,直到一个漂亮女婴的诞生,才冲淡了阴郁之气。
“夜樱”这个名字是顾贤取的。他匆匆看了一眼又要奔赴边疆,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夜樱也无法改变。
隔着一条人命,再也回不去了。
“我最后死在了战场。”阿离的声音轻如呼吸,“一切回到了最初,我为他挡了一箭,死在了他眼前。”
边疆危急,阿离千里奔赴到顾贤身边,最后中箭而亡。最开始为他挡刀,尚有余力,而今被流矢刺穿,死亡降临的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辉煌已然过去。
泪水划过,眼眶映出的是北方的灰黄天空。
江南再也回不去了,往事也该放手了。
“可是你没有放手,”楚月忽然说,“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徘徊八百多年。”
“我也不知道在执着些什么,本以为能遇到谢清嘉,可是万千亡灵中并没有她……其实她才是那个最该恨的人。”阿离嗤笑自己的愚昧。
“如果我可以为你解开执念呢?”楚月直奔主题,“听闻阿离姑娘偶得黑玉断续膏,能否与我做个交换?”
“你要这个做什么?”阿离审视着楚月,目光落到她腰间短剑上,微微瞪大了眼睛,“这把剑原来是长剑吧,我好像在哪见过。”
同样好奇的也有江耀,黑玉断续膏是疗伤圣品,世间罕有,除非只剩一口气,不然用它就是暴殄天物。
虽然珍贵,但是一般人也用不上。
楚月背对着江耀,松了松领口,江耀也惊了一下:楚月是不拘小节还是没把他当成男人啊?
纤长的脖颈下光洁皮肤渐渐隐藏在青衣下,阿离目光顺着那脖子往下,看到阴影中的一处瞪大了眼睛。
“你受过天罚!”
“现在可觉得我需要它?”楚月重新整理了衣领。而阿离盯着楚月的脸若有所思。
“我好像见过你,八百年前,在后宫里,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太医把皇上的寝宫围起来了,我只能看到一节青色的布料,不知道是不是……”
“我不记得了,”楚月生硬打断了阿离的话,“我想办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结局,你给我药膏。”
“好!”阿离相信楚月并非等闲之辈,决定试一试,八百年,她执着太久,也孤独了太久。
“这几天帮我照顾一下他。”楚月一把将江耀推到了阿离面前。
江耀被推了一个踉跄,回头时楚月已然不见。
幻境消散,对面坐着位英气的女子,正是鬼女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