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嚣张的火舌肆虐，火光中有女人的扭曲的身姿，影影绰绰。金色的狐瞳怨恨的注视一切，在暗夜之下，竟如同缥缈阙歌。

　　是谁十里红妆，一笑倾世，又是谁凄凄惨惨，血溅楼台？

　　一声两声“楚儿”曾让她欢喜，如今却叫她置身于阿鼻地狱，炙烤于红莲之火，让她爱得疯魔，又恨入骨髓。

　　是楚儿，一字一顿，思考过后刻意的温存；不是小楚，脱口而出，小心翼翼的珍重。

　　还记得那个如水的夜晚，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皇，喝得酩酊大醉，闯进宁楚楚的宫羽。气度高华的他脸色陀红，握住那脂白肤腻的手，忽的又甩开，孩童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小楚、小楚……不要离开我……”

　　宁贵妃的名讳便是宁楚楚，如此深情款款，醉酒时的呓语也是那个“楚”字。

　　哪个女子能够抵抗这般深情，何况对方还是个高贵俊雅的帝王，纵然宁楚楚身处贵妃之位，也是个小女子。

　　也许皇上心里是喜欢我的吧，宁贵妃如是想着。因为宁家手握大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以陛下才不能对自己敞开心扉，其实皇上是爱她的。

　　皇上是爱着宁楚楚的。

　　心里一阵悸动，保养得当的手按在醉酒帝王的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用尽所有的柔情给予回应：“我在，一直都在，不会离开。”

　　镜花水月梦一场，她却是忘了，皇帝只会唤她“楚儿”，刻意的把尾音绕了个弯，好像温柔的感觉，而“小楚”则是脱口而出的习惯，因为太过珍视，怎么称呼都觉得差点，只好称为“小楚”。

　　“小楚”的珍重属于另一个女子，而不是宁楚楚。

　　火舌席卷而来，大有吞天之势。江耀瞪大了眼睛，却看不清火焰中身影。

　　“嗞啦”一声，是短剑出鞘划破气浪，同时将火舌一斩两段。

　　“居然能刺中我，你是什么人？”火焰中，有凄厉的女声戚戚，如怨如诉。斩断后溅出火星好像有眼睛似的朝江耀扑过去。

　　楚月迅速推开少年，短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火星挥散四方。江耀头一次见到这样真刀真枪的战斗，对付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怨魂鬼女，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青衣。

　　短剑剑身澄澈，清亮如楚月的眼眸，拢着一泓清光，明晃晃，沉甸甸流转之间焚化世间的阴私与肮脏。挥舞着，剑光白亮如雪，如同夜风中南来北往的碎玉琼华。

　　楚月纵身冲入那团火焰，火光瞬间黯淡下去，竟有了熄灭之势。

　　就算江耀不会拳脚功夫，不懂什么法术也看出来了，那什么鬼女不敌楚月。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拖累，恐怕在客栈时就被楚月消灭了。因为自己中了这鬼女邪术，楚月才会慌了神，回来救人，两人现在才这么狼狈。

　　这样的自己，别说复国，不拖累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江耀定定看着火光，指甲陷进掌心。

　　火焰熄灭，黑暗重回了这片天地，仿佛一个高贵女子最终褪去了一身骄傲，凄凉的凋零在卑微角落。

　　满身是血，脏污不堪的女人站在原来火焰的中心，身形缥缈如烟，身姿却挺拔，下巴微抬，好像她从来都没有从高处跌下，永远都是那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楚月收剑归鞘，从容面对那生前矜贵的贵妃娘娘，如今形容凄惨的鬼女。

　　“参见宁贵妃。”楚月低头作揖，正是外臣拜见后宫妃子的礼仪，她做起来姿态闲适优雅，礼仪无缺，只是那眼神却是悲悯的，身为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同情。

　　是啊，生前贵为皇妃，死后却沦为怨魂徘徊人间，落差之大怎能叫人不同情？

　　“贵妃？”鬼女唇齿间生硬溢出这两个字，不知讥讽谁，“是啊，他还没废了我，我还是贵妃！”她痴痴笑了出来，满眼凄凉：“可我又算什么贵妃，恩宠，荣耀都是假的，他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鬼女低低的声音还有几分啜泣，和江耀在梦中听到歇斯底里的癫疯却是同一情感。

　　被感情重伤的怨女，爱之深恨之切。爱到深处变成恨，恨到深处则是怨，而怨气到头来还是因为一个爱。

　　人间啊，爱恨交织，总叫人看不清。

　　楚月听她的话语，抬头看着这哀伤的鬼女，鬼气森森的脸上再也找不到贵妃的影子了。

　　“生前事已了，娘娘又何必太过执着，于谁都不好。”楚月安慰道。

　　她不会安慰人，憋了很久才能说出这么不痛不痒的话。

　　鬼女果然听不进去，恶狠狠的盯着楚月，却在看到她的脸时恼怒转为惊恐：“你是谁，为什么长成这副模样！”

　　江耀听这话觉得有意思，长成什么样子是父母给的，还要问为什么。经此一事他看出楚月不是人，至少不是普通人，可就算是鬼，那她长什么模样还有什么规矩吗？

　　他大着胆子从一旁走近，紧挨着楚月，打量着这个鬼女。

　　这个鬼女就是噩梦中那个被杖毙了的凄惨女子，浮生一梦，繁华落幕后只余惨淡的一把青灰。

　　贵妃时的她端庄优雅，宠冠六宫，帝王后位空悬，她一时风光无限：最好的酒，最大的排场，最新的首饰。

　　皇帝一个月里半数歇在她的寝宫，赏赐的物件由她先挑了好的去。

　　一开始那么美好，后来怎么就不好了呢？

　　江耀没想这些，此刻他只觉得这个鬼女可悲又可恨，同情是有的，但是不会对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东西有太多同情，何况其中渊源谁也不清楚。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如今的选择。”楚月不做多余的安慰了，不过是前尘旧梦，前世之事不可追，而宁楚楚早已作古，生前事生后提没有意义。

　　“要么进入轮回，要么继续游荡人间直至魂飞魄散。”

　　“可我不甘心，我想再见一见他，问问他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鬼女凄然呼唤，“江陵，江陵，你到底……你到底……”

　　火焰陡然升起，楚月不慌不忙，将江耀挡在身后，如同屹立的古老雕像，挡住了狂舞的火花，冷眼看着她最后的疯狂。

　　两行血泪至死不干，百年的怨恨无处安放，只能化作火焰燃烧着世间，燃烧着自己。

　　江耀惊讶：江陵……竟然是渚清国的开国皇帝。

　　宁楚楚是他的后妃！

　　那么楚月呢，她是什么人？

　　只见楚月淡然向前，火焰不沾，周身莹然生光，天地间的光华拢成纤细的一束，尖刀般刺进火焰中心。

　　楚月靠近那鬼女，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鬼女一怔，随之而来是满脸的惊讶，她努力把目光投向楚月身后，怀揣着满心欢喜期待，可惜她什么也看不到。

　　“逝者不可追，您请去吧。”随着楚月的一声叹息，火焰四散，鲜血晕开。

　　静置原地的是一副狐狸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