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下）

十一娘在廊上怒气冲冲地走着，越想却越觉得不对劲。从前未曾听说过侯爷有养花种草的嗜好，怎么自从生病以来就差人一马车一马车地往院子里运送花草。而且还都是南方运来的，什么睡莲呀、鸢尾呀、紫藤呀、还有这次的垂柳。这些都是顶难养活的，到了北方更是如此。如果单纯是为了观赏，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难不成......侯爷种这些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一招？她百思不得其解，想起今晨听刘妈妈汇报，家中的厨师被侯爷置换了好些个，原本没放在心上，此时不免起了疑，便把刘妈妈叫过来询问。

“回禀夫人，侯爷这次新聘来的厨师，曾经都在余杭的仙鹤楼做过菜，是有口皆碑的一把手。”

听了刘妈妈的话，十一娘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又命人叫来了临波和照影问道：“ 侯爷最近，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两人面面相觑，杵在原地。

“放心，我不会告诉侯爷的。”十一娘虽软着语气，眼中却甚是坚定, 二人心中明白,若不倾囊相告，今儿恐怕是脱不开身。

“夫人, 侯爷命人在余杭购置了一栋家宅。依山傍水, 环境很好, 此时正叫了师傅来修缮。听侯爷提起，说是将来您在侯府待得腻了无聊了，便可去小住一段时日，调解调解心情。”

“夫人, 侯爷近日派人去请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医者，听说此人妙手回春，尤擅长治疗眼疾。侯爷常常说，您喜好刺绣，可针线细活最伤眼，年纪大了更是如此。他花了重金请那位医者每年都来侯府一趟，帮您调理保养。”

“夫人, 侯爷这几日总叫二少爷常回来看看您，别让您太寂寞。”

“夫人，侯爷...... ”

“停停停。”十一娘听他俩一人一句，无休无止，头都大了，心里更是一团雾水。静下来捋了好半天，才开口试探道：“侯爷,这是要把我下半辈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侯爷的心思，不过侯爷自从生病告假，的确行事有些反常。”

十一娘眉头紧锁思忖许久，忽然大惊：“ 难道是...... ” 心中有了这样的疑虑的她便像丢了魂儿似的，走路也跌跌撞撞，要不是冬青扶着，恐怕早就摔倒在地上了。

“夫人，您怎么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冬青在一旁费力地搀着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干着急。夫人自从执掌中馈以来，遇到什么事儿不都是镇定自若手到擒来的，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像是遭了灭顶之灾。

“去哪儿都不重要了。”十一娘眼神涣散，瞅着这四方庭院，最近移植的一批鸢尾在风中起舞，像极了振翅欲飞的鸟儿，可见侯爷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可侯爷啊，倘若你不在了,即便是三餐可口,四季明媚,我十一娘还有什么盼头？

“夫人，您别这样啊夫人。”冬青红了眼眶安慰道：“不管夫人遇到什么事情, 侯爷不是还在家吗？他一定能理解您的难处，为您分忧解难的。”

十一娘听了这话，搭在冬青腕上的手紧了紧 , 终于不再拖着步子,又慢慢直起身来。 “侯爷此时还在。”她喃喃说着，眼神终于又有了聚焦。

“你说得对，侯爷还在。”像是得到了莫大的信心和支撑，十一娘平日里的神色又回来了，步履也不再凌乱。

“走，冬青，去半月泮。”

徐令宜每日吃完早饭都会在半月泮处理事务,今日也不例外。他手执狼毫 , 在桌前心无旁骛地写着,比平日里还要严肃三分。

十一娘在门口驻足凝望着窗前的男子，双眼看似古井无波眼眸深处却有微光扰动。

这是一个妻子，拨开几十年的柴米油盐、耳鬓厮磨、离合聚散，仍然一眼能望见，是谁牵动着她的心弦。这个人，穿着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裳，束着她精心挑选的发冠，在处处有他们欢声笑语的屋檐下，认真专注地写着字。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没有了，没有了。她眨眨眼睛驱走眼眶中的湿意，抬脚走了进去。

徐令宜瞧见来人，神色之间有些许慌乱，当下把正在写的一份文书盖住，抬起头来看着她。

“侯爷...... ”

“夫人...... ”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又同时说道：“ 你先说。”

空气就这么的凝固了，徐令宜和十一娘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些许愧疚和紧张。

“十一娘，”最终还是徐令宜先开口了，他起身，轻轻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之前是我不好，不应该让你处处担心，以后我一定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不再儿戏。”

“还有呢？”

“我，我也不该怀疑你嫌我麻烦。”

“还有呢？”

徐令宜微微抬起眼睛，见十一娘的脸上没有责怪之意，仿佛还有些隐忍的怜惜，于是不解道：“还有什么？”

十一娘伸手抽出被徐令宜压在一摞宣纸下的文书，而徐令宜急忙伸手去抢：“这个你不能看…… ”

但已然迟了。十一娘侧过身去一目十行地读，上面写道：“徐罗氏十一娘，端庄恭谨，敦厚贤淑，治家有道…… ”此后尽是一些夸赞的句子，她无暇细读，直接跳到了末尾：“本侯薨逝之后,其倘有改嫁之意, 尔等不可阻拦，若有违抗，剔出族谱。”

十一娘对着“薨逝”两字，心中好似有千把锥在敲打，此前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却不似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反而镇静得可怕。

她颤抖着双手将手中的纸张撕了个粉碎，转身再去看侯爷时，眼泪依旧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十一娘，你，你别这样...... ”徐令宜手足无措地替她擦拭眼泪。

“嫁也罢，不嫁也罢，全凭你自己开心。我是怕家中阻拦，怕你被贞节牌坊束缚，不能听从自己的本心,并不是逼迫你...... ”

十一娘看着眼前人语无伦次地解释，终于再也忍不住，直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再也不顾当家主母的风仪，双手箍紧了他的腰嚎啕大哭。“侯爷,十一娘知道，您的苦心十一娘都知道。”说着她把脸埋在他的胸中，说话间还伴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可十一娘这一辈子只嫁侯爷一个人，只做徐令宜的夫人。”

“好，好。”徐令宜轻抚着怀中妻子的头发,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她：“罗十一娘是徐令宜的夫人，一辈子都是。”

“侯爷可曾嫌弃过我？”

等风暴过去之后，徐令宜抱着妻子，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没有，一点也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十一娘将头靠在徐令宜的胸前，举起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嗔道：“不许敷衍。想好了再说。”

徐令宜果真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想来还真的有。”

“真的？为何？”十一娘闻言撑起身子，又被徐令宜抱了回去。

“还不是刚完婚那段日子，我总想着给你些体面想同你圆房，可你却老是躲着我，好像怕我吃了你。”

“侯爷这哪里是想给我体面。”十一娘咯咯笑着用手指去戳他的下巴：“分明就是馋我的身子罢了。”

“夫人说是，那便是吧。”徐令宜也低低笑开来，低头宠溺万分地看着妻子，眼尾显出了些许褶皱。十一娘伸出手去抚平他的额角，被他一把捉住：“我是不是老了, 不好看了？”

“才没有。”十一娘坚定地摇摇头：“侯爷丰神俊朗，身材魁梧，是这个世界上最俊俏的男儿。”

“夫人可别诓我。”徐令宜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说什么俊俏。倒是你，也不见变老，都说岁月最公平，却也有这样偏心美人的时候。”

十一娘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只好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老啦老啦，侯爷你摸摸我的脸，哪还像从前那般水润光滑。”

徐令宜顺势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这张脸早就一笔一划刻在了他的心里，别说看一辈子了，就算八百辈子也不会厌。“十一娘，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好不好？”

十一娘闻言，收起了方才的言笑晏晏，转眼间想到侯爷将不久于人世，心情又沉重起来。她从侯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换上了严肃认真的口吻。“侯爷, 你这次生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何来得这样快？”

“什么病？”徐令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风寒么？”

“都这个时候了，我早就知道了，你竟然还要瞒我！”

徐令宜看着十一娘气鼓鼓的神色，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啊,我从前即便一整天在风雪天气里练兵，也不曾出现过什么问题，如今是真的老了，大概是秋季湿气太重，不小心着凉了吧？”

十一娘瞧他不像是装的，却仍旧想不通。

“可若不是你得了什么重病，为何要为我种南方的花草，请余杭的厨师，还写那些个。”说着她又指了指零落一地的碎片：“ 那些个像遗书似的东西？”

“那些啊。”徐令宜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为何方才十一娘哭成那般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傻丫头，你这次真的误会了。”

“你还好意思笑。”十一娘伸手去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快，从实招来。”

徐令宜捉住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柔柔地捏着缓缓道来：“以前生活如意日子顺遂，我一直没注意到时间过得这样快。直到这一次，不知怎么就染上了几年来不曾染过的风寒还反反复复不见好。我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身子骨不行了。”他停下来, 望了一眼十一娘。“可你还年轻。从前我爱你娇娇小小的站在身边不及肩高，睡在怀里只有一团，你也跟我说过，年纪大的男人有安全感，因此从未觉得我们的年龄差是个问题。可你知道吗？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我老的时候，有你在一旁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可当你老了呢？那时我却不一定能陪在你身边了。所以我就想趁自己还在, 多多少少为你做些什么, 虽然不如亲自照顾你, 却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

“侯爷。”十一娘听他说完，眼眶中早已抵挡不住泪意，心酸感动无以言表，只好将整个人钻进他的怀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多年时光，本是一条永不可能缝合的沟壑，侯爷却拿出自己生命里的光阴，倾尽所有去填补。“侯爷身体还康健，一定可以和十一娘一起，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好。可不知等你白发苍苍时，我又是何模样。”

“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是侯爷的小妻子。”

窗外金乌西斜，朦胧的夕晖笼罩着相互依偎的两人，定格成一幅人间最美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