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淳站在红漆长廊上,雨淋淋沥沥下个不停,飘湿了她的衣袖,也浑不在意。
她站在廊桥上,漠然地看着每个经过的宫人向她弯腰行礼,然后一个个走远直到周围、直到天地,只剩她一人独立。
她的青丝被风吹得凌乱,衣裙鼓动的声响让她莫名安心。
悬空的长廊下是一池荷花,零星点缀的粉色蓓蕾在细雨中分外朦胧,水面涟漪不断,各色锦鲤在其中穿梭。
从未有过的平静。
燕洵到来时看到的她是与往日完全不同的。
鹅黄色的长裙束银白色腰带,越发显得纤腰不足盈盈一握,金步摇随着微风泠泠作响,几缕碎发温顺地垂在耳际,配上清淡的妆容像是降落凡间的九天玄女。
只是燕洵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很好奇,这份平静能否被他人打破。
“公主。”
他缓步上前,撑开随身携带的伞举至她的头顶,为她遮挡落进长廊内的飘雨。
岂料元淳抬眸看他,突然笑了,“世子莫不是也被俗世陈规所困?”未等他反应,就已退出了他的保护圈,坐在廊桥上望着池面,将手探出接住飘落的雨滴。
燕洵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从未看清眼前的少女,或者说一直以来,她都被自己贴上了“妹妹”这种标签,以致他竟然对她未曾有半分仔细的观察打量。
“臣的见解自然不如公主透彻。”
他索性收起伞,置于一旁,“只是担忧公主感染风寒,未曾细想,倒是扰了公主的雅致。”
元淳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看向外面的雨幕,似乎没有在意她的动作。
“雅致二字在这乱世之中也不过是骄奢淫逸的人才有的闲情逸致,于我而言倒像是在讽刺了。”
“难得宫宴,本应尽享君臣之乐。世子却独在此而非安然处之,是否也因心有牵挂?”
元淳嗓音轻灵,似是别无他意。
燕洵望着廊外,许久才道,“公主玲珑心思,能与您相配的也只有那如谪仙般的人了。”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知他有意回避,却不曾想过会转到这个话题上。元淳暗自冷笑,能与她婚配、能被她爱慕的男子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消失在她大婚当日,他消失在长安街头,他消失在举兵谋反的那天!他消失在那以后她无助流泪、仓皇失措的每一个夜晚!他消失在她的眼里,他湮没在她的心里!那颗早已失去跳动的心脏,被他撕扯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愈合!
燕洵,燕世子!你,要我如何作答?!
“……那就先谢过世子吉言了。”她再抬眸时已是戾气全无,笑容清浅。
“今日乃元淳生辰,本想出来透透气,如今看来也是时候回去了。世子若是不便往返,还请谅解元淳该先走一步了。”
她转身离去,黑眸清凌凌仿佛有水光流动。
燕洵,你明白执念和痴恋的区别吗?
执念由人不由心,痴恋由心不由人。
执念越深便越能懂得,原来世间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够顺遂心意。越是渴望,越难以看清事物的本质。越难以掌握,越想要强求。
痴恋过深,会伤了别人。执念过大,却会伤了自己。
可是这样想着的她,内心却愈加憎恨。
为什么?
长廊上只留燕洵一人站立。他沉默着看着她渐行渐远,心里那股不可名状的失落感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自己刚被送来大魏当质子时就有过的感觉,那种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感觉,那种有什么事情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六岁那年,他无忧无虑,那个小女孩抱着蹴鞠说,“你是燕洵哥哥吧?”
八岁那年,他懂得了所有人的表里不一,开始谨小慎微,活得小心翼翼,在魏帝不动声色的打量中暗暗惊惧。
而当年初见的小女孩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老成淡漠,她手持诗书坐在一旁研读,没有多看他一眼。
一个是高不可攀、远离尘嚣的强国公主,一个是名为世子实为质子的阶下之囚。
云泥之别,高下立判。
尽管当时的他处境堪忧,但冥冥中总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是喜欢他的。抱着这种妄念直到现在,他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的事实。
那个带着傻傻的笑容跟在他身后一遍遍叫着“燕洵哥哥”的小女孩……
消失不见了。
“人走了,也会带走周围的温度吗?”
他望着雨幕怅然若失,片刻后鬼使神差伸出手触到垂落的雨滴。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滑轮在地,晕湿了他的衣袍。
果然,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