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有些手足无措,“我……这就命医丞过来,还有稳婆!”
这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又顾忌到阿离的身体毕竟与常人不同,难免有些慌乱。
慕容黎疼得直冒冷汗,几欲站立不稳,“没用的,先把我扶到床上去。”
执明登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依言半抱半扶着慕容黎,缓缓往床榻上走去。
天空骤然响起一道闷雷,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雕花大门豁然从外头被打开。
一道刺眼的蓝光闪过,只见林向煦笔直地出现在寝殿之内。
执明摩挲着腰侧的星铭剑,皱了皱眉,“你是谁?来人!抓刺客!”
“来人?还能有什么人会来?”林向煦随手一挥,宽大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执明顿时呆立在原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不能动弹,僵硬地站着。
眼见得林向煦抬腿走向床边,执明急得目眦欲裂,却又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真是既憋屈又难受。
隐隐错错的围幔下,能朦胧地看到慕容黎躺在床榻上的身姿。
“慕容黎,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也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妄动凡心,珠胎暗结!”林向煦熟练的抽剑,银亮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床榻,“你就连同你腹中那孽种一起,魂飞魄散吧。”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只听得“咔”的一声,偌大的床榻登时变得四分五裂,破败不堪。
慕容黎堪堪闪身避过了这足以致命的一击,勉强稳住身形。
燕支剑似乎感应到主人有危险,无声地飞了出去,化作数十道剑芒,朝着林向煦的方向刺了过去。
林向煦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便治住了燕支剑的攻势。
“没想到,此剑也有剑灵,还这么忠心。只可惜,区区蝼蚁,也想与我斗?”
他捻了一个诀,击打向燕支剑。
闪着红光的燕支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它不甘地发出嗡鸣,可怎么也起不来,如同被黏在地上一样。
“方才只是小插曲。”林向煦一步一步抬腿走向慕容黎,“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此时,慕容黎的额头已经遍布细汗,身上的仙力,却如何也使不开。
正在那关键时刻,他拿起齐之侃赠予他的那块勾玉,微一捻诀,便发出刺眼夺目的光芒。
就连法力高强的林向煦,此时也感到不适地眯了眯眼。
慕容黎趁机除去燕支剑身上的封印,锋利的剑尖重新缩回到古玉洞箫之中。
他手执长箫,忍着灭顶的疼痛,缓缓吹奏了起来。
萧声呜咽,带着凌冽的灵力,织成细而密的网,朝着林向煦的方向铺天盖地而去。
林向煦忍不住后退一步,旋即广袖一挥,手腕上的金灿灿的镯子飞向半空之中,接连幻化出了数十个一模一样的镯子。
只听得破空声骤然响起,数十个镯子齐齐朝着慕容黎的方向击打而去。
它看起来并非寻常之法宝,其身上笼罩着耀眼的光芒,威力不容小觑。
萧声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化作了细密的结界。
“咔”地一声,金光闪闪的镯子击打在结界上,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慕容黎强忍着痛楚,唇角依稀有一抹刺眼的殷红,缓缓滑落。
大约是施了法的缘故,殿内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竟一点声响也没有。
此时此刻,执明的墨瞳赫然从琥珀色变成了暗红色。
身上所施压的法力,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星铭!”执明一字一顿地唤道。
星铭剑受到了主人的召唤,主动地悬浮在了执明的眼前。
林向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忙不迭又使出了另一件法宝。
他无意伤及旁人,此刻也只能速战速决!
就像是下了一场盛世烟火,一片片璀璨的金沙朝着慕容黎的方向炸裂开来,连带着还有一直在击打结界的镯子。
“找、死!”只见执明双手握着星铭剑,银亮的剑芒划破寂静,几乎是立时就让这些带着肃杀之气的灵宝落了一地,瞬间变成了破铜烂铁。
他步步逼近,几乎是不给林向煦半分可以脱逃的机会。
星铭剑裹挟着弑魂夺魄的力量,朝着林向煦的面门直直地击打了过去。
“且慢!”关键时候,艮墨池出现在了屋内。
执明竟是丝毫不管不顾,俨然是动了杀意。
伤了他的阿离,必该百倍千倍奉还!
“玄武帝君!”艮墨池挡在了林向煦的身前,“此事确有误会之处,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一命。”
执明眼底满是戾气,双手执剑,竟是丝毫听不进劝。
“执明。”慕容黎犹带着痛楚的声音自执明身后响起。
执明登时如梦初醒,眼底的戾气这才渐渐散去。
艮墨池讲明原由,“镇守南天门的大将一时犯懒瞌睡,置使它跑下凡间,险些酿成大祸。”
艮墨池见慕容黎面有痛楚之色,顺手给他捻了一个治疗诀。
慕容黎自然知道,这些只不过是场面话,背后的真相,不容探查。
艮墨池如此说话,也就意味着上面再不会插手他和执明之间。
事情到了这里,倒也算圆满解决。
他向来是审时度势,亦是擅长粉饰太平,“原然如此。”
他挺直脊背,除了脸看起来有些白,倒也看不出其他不妥。
“还不恢复原型?”艮墨池冷面如霜地看着“林向煦”。
只见一道白烟在殿内散了开来,出现了一头平平无奇的黄牛。
除了那双眼眸犀利明亮,看不出与寻常之牛有甚区别。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头牛,身怀如此多的法宝神器,方才还险些要了慕容黎的一条命呢?
艮墨池道了声,“保重,”便带着它一道腾云驾雾地离开了慕容黎的视线。
屋内一应摆设、床榻在瞬间恢复如初,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待他们离开之后,慕容黎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下了。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这破碎中凄迷。
恍惚间,他倒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很安心,很安心。
——
——
也不知在黑甜的睡梦中度过了多久。
待慕容黎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头重脚轻,哪哪都不舒服。
他一骨碌坐起了身,却看到了一直伺候在他左右的若月。
若月见他醒了,又惊又喜,“大人可算是醒了,您不知道,您昏睡的这段时间,可把陛下担心坏了。小的这就命人去请陛下。”
“我睡了多久?”
“已经大半个月了。”说起这个,若月的眸底泛起泪光,“可算是醒了。”
不过,先来看慕容黎的反倒不是执明,而是莫澜。
在慕容黎昏迷的这段时间,莫澜几乎是天天来宫里瞧瞧,自早上晨曦之时而来,夜里披星戴月而归。
“在下本想着将府上的什么红参、燕窝、鹿茸之类的统统给您送来。不过想来,以陛下的性格,这些约摸用不着在下准备。”
他真的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给执明说好话。
慕容黎由衷道,“多谢。”
这声“谢”,既是为着他对他体贴关怀的情分,又是他对执明的用心。
只是这么两个字,倒让莫澜红了眼眶,“你的命连着陛下的,等你身子大好了,他才能顺心遂意。”
——
——
此时,翁彤看着摇篮中安然入睡的婴孩,忍不住问道,“这孩子?”
执明道,“这是朕的孩子。”
“那这孩子的生母是……”太傅犹疑着开口。
无论这孩子的生母是谁,总归是上天护佑天权,有了传承。
执明眼底闪过一丝宠溺,脸上连日来的忧愁在此刻得到了片刻舒缓,“是朕和阿离的骨血。”
翁彤:“……”
“陛下莫要与老臣开玩笑。”他看着小小婴孩额头高高竖起的紫色青丝。
执明歪头看他,背着手,高深莫测地道,“他没有生母,总比有生母强,不是吗?”
大约是担心外戚干政,将来会祸乱朝纲,以至于陛下做下这去母留子的事情。
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身处高位,手上沾点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翁彤深感理解。
“只是这史书上……”
执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莫不是太傅大人想抢太史令的活计?”
他不是,他没有,他不想。
只不过顺嘴一提罢了。
翁彤没有说其他事的意思,执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
就这么僵着,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翁彤正预备起身告辞,小宫人快步走了进来,一脸激动,大叫道,“陛下!”
执明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毛毛躁躁的,真是不成体统。”
小宫人脸上难掩激动,“慕容大人他……他……”
执明的心都跳上嗓子眼了,“阿离他怎么了?”
“他醒了。”
这下翁彤是疑心自己年纪大了眼花了,只是看到一道黑色残影闪过,面前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太傅额头落下三根黑线。
小宫人摊手。
别看他,他也不知道啊。
——
——
“阿离,阿离!”屋外传来执明的声音。
“额……”莫澜扶额,“在下府上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了。”
他是个识趣的,遇见不能打扰的,还是尽量回避为好。
慕容黎冲着莫澜点了点头。
——
——
执明抬腿走进了屋,见到一旁的莫澜,面无表情地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先退下。
莫澜摊手,默默地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执明掀开隐隐错错的帷幔,伸手去牵慕容黎素白的手,笑道,“阿离可算是醒了。”
慕容黎绝对相信,若不是对他的身体有所顾忌,只怕这大狗子会直接扑过来,可能会挠他腰侧的痒痒肉,还有可能抱着他转圈圈,更有甚者……
总之,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慕容黎换了一个舒服的动作继续躺着,“你不用如此担心,我只是睡了一觉罢了。”
执明亲自上手,给慕容黎掖好了被子,双眸紧紧盯着他,“阿离这一觉,睡得可真长,险些要了我的这条命。”
慕容黎失笑,“哪有这么夸张?远兮呢?”
“远兮”是执明给他们孩子取的名讳,选自《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
执明道,“他已经吃过了,正睡午觉呢。让阿离受委屈了,为了这个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
慕容黎淡道,“你恢复记忆了?”
执明伸出食指和拇指,在虚空比划着,“一点点。”
慕容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执明告诉慕容黎,“我依稀记得好像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有一个红衣公子,站在宣城门口。他有一双如墨染般的眼眸,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我。
雨大颗大颗地下着,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可能是几天,也有可能是下了好多年。”
“我还看到彼时正在渡劫的阿离,千道万道如银蛇乱舞般的雷电铺天盖地而来。那双倔强而又明亮的眼眸,就这样深深地刻入我的心底。”
“还有很多记忆,甚至有些混乱和重叠。我也记不太清了,不如等阿离身子大好了,再与我好好讲述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慕容黎看着执明,语调冷静,“在我与你说这些事情之前,有一件事,你可要考虑清楚。若与我在一起,将来会有数不清的危险和灾祸。”
执明笑容中有些跃跃欲试,“这样啊,我本来就觉得平日里甚是无聊,每天都在重复。”
慕容黎道,“我现在,可并没有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执明换了一副认真深邃的表情。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想放手?”慕容黎问他。
“嗯。”执明点了点头,“无论再大的风雨,我也愿与你一起承担。阿离……”执明攥紧了慕容黎的手。
“嗯?”
“对于我来说,为王为君,其实,是一件很无趣之事。朝堂水很深,想要说的话,不能说,想要做的事,也不能随心所欲。整日里要面对各种看不惯的人,看不惯的事,人都快疯了。而阿离,便是我的希望。”
“希望?”慕容黎没意料到他会这样形容自己。
执明爱怜地抚上慕容黎的肩膀,“是的。我希望能如阿离一般,也希望阿离能够顺心如意,欢喜无限。”
慕容黎觉得好笑,“如我一般有什么好的?执明,你有没有想过,大约是你心中所喜欢的,从头到尾,只是想象中的我?”
执明凝视着慕容黎,双眸若点漆一般,
“想象也罢,现实也罢,总之,我真的是越来越离不开阿离了。阿离若是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嗯,你的心意,不必说,我明白的。”慕容黎道。
“你真的明白吗?”执明心底柔情无限,恨不得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无论以后会经历什么风雨,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执明抬了抬眉,他没想到,这么直白的话语会出自慕容黎的口中。
他颇感动容,就这样凝视着他。
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很多事情,那么难,那么苦都过来了。
如同带着微微苦涩芬芳的腊雪寒梅,即使在万物凋零的冬日里,依旧坚韧不拔的盛开出艳丽的花瓣。
屋外落英缤纷,端的是良辰美景一片。
明月依稀照流年,
暮春羽琼初相见;
单雁瑶台等君现,
锦书乘空情思言;
彼时一眼动心弦,
闭眼不忘心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