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当夜，一道黑影“咻”地一声，自执明的寝宫闪现。

宫内没有燃灯，来人黑色的斗篷兜头罩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有一双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抬腿行走间，可以看到衣摆下方隐隐露出一截淡粉色，如同春日嶙峋桃枝上刚抽出的一抹桃花色。

慕容黎掀开隐隐错错的帘幔，站在执明的床畔。

他的动作优雅如猫咪，看起来似乎乖巧无害，又散发着神秘高贵的气息。

此时，执明似乎好梦正酣，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慕容黎伸出手来，细如发丝的灵丝渗透进他的血脉之中，在查探些什么。

是了，聪慧如他，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然而，细而密的灵丝似乎触及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反弹了回来。

慕容黎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怔。

四周寂静无声，就连风声都听不到。

可就在此时，执明深邃的眼眸倏地缓缓睁了开来。

执明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似乎毫不意外他的贸然出现，唤他，“阿离。”

熟稔而带着些许稚气，在唇角辗转缠绵。

犹如从前相识一样。

慕容黎暗自攥紧了掌心，绷紧了呼吸。

执明披衣下了床。

他比他略高些许，额头那缕紫色青丝随着他的走动而起起落落的晃动。

仅是此时的靠近，竟让慕容黎隐隐觉得有些威压。

他本以为执明会说些什么，一个不防，却跌入一个温热坚硬的怀抱，属于执明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气息于顷刻间萦绕鼻尖。

慕容黎本能觉得有些紧绷，极力压抑着纷繁复杂的情绪。

执明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似是在喟叹，“阿离，我终于找到你了。”

慕容黎身体一僵，忍不住张了张形状优美的薄唇，有些不敢置信地，“你，回来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执明早已喝了三生石畔的孟婆汤，如今是凡体俗胎，早就将过去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是梦吗？

执明的声音有些迷惘，“自那日起，我一直在沉睡，浑浑噩噩的。”

他顿了顿，又道，“那次天雷，我被唤醒了一小会儿，很快又睡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地，现在又醒了。”

慕容黎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往事，如今又像是久别重逢，一时间百感交集，眼底有一抹晶莹悄然划过，“执明，你会留下来的，对吗？”

夜太深沉，他又是背对着他的，他大约是看不到他自眼底划过脸颊的泪。

执明的声音有些倦，“阿离，我其实一直都在的。兜兜转转这么久，唯一支撑我醒来的动力，就是我的阿离。

我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发现，有人在动用仙力，似乎在对我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我又怎么也醒不过来。”

慕容黎问他，“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执明笑，“放心，他伤害不到我的。不过，我好像有些困了，只是一点点困。”

慕容黎道，“困就睡吧。”

执明嘟囔道，“我只是怕，这一觉睡去，就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了。”

在执明终于忍不住阖上眼眸之时，慕容黎在他耳畔低语，“执明，我怀了你的骨肉。”

可彼时执明呼吸平缓，睫毛轻轻颤了颤，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

——

等出了执明的寝宫，慕容黎抬头望着苍穹。

如黑丝绒布般的天空上零星有几颗璀璨的星子点缀，月往西斜，将他黑漆漆的影子拉得很长。

黑色的兜帽堪堪露出慕容黎清冷皎洁如月华的容颜。却见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抹孤月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色的披风和粉红的广袖随风飘扬。

慕容黎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并不明显的小腹，轻轻叹了一口气。

——

——

回房之后，慕容黎发现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封折叠好的书信。

慕容黎抬腿走了过去，斯条慢理地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

他放下兜帽，将信展开，锐利的眸子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

信中不过是寥寥数语，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告诉他，先前只是开胃小菜，要他做好准备。

落笔处的署名——林向煦，很是刺眼。

真真是猫捉耗子般的把戏。

他甚至能想到，这位“林向煦”写写封信时脸上挂着的那抹得意。

执明最近的不寻常的举动，大抵是与他脱不开关系。

可即便他真的顶着阿煦的那副皮囊，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阿煦早就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当初的他，也只能怀着对阿煦的愧疚，还有复仇的宿愿，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很多事情，做起来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可就是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支撑着他活下去。

——

——

没想到的是，齐之侃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慕容，我来此，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赠你一件东西。”齐之侃解下脖颈上的那块莹润剔透的勾玉，像是一块钥匙的形状，上头隐隐有五彩的光泽闪动，一看就并非凡俗之物，“你戴着它，可以防身。”

他现在大约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却没想到，过去的故友一个个下凡来帮他。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真的是…

慕容黎的心底涌过一丝暖流，“齐之侃，对于这件事，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齐之侃笑起来有些暖，轻轻拍了拍慕容黎瘦削的肩膀，“没关系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坚持下去。”

在见到慕容黎收下了他送的坠子，齐之侃没有多说什么，只一个干脆利落的闪身便消失在了宫殿内。

“什么人？”执明的声音出现在了门口，左顾右盼，大约是看到了些什么。

慕容黎不确定他是否如同昨夜一般，恢复了所有的记忆，若无其事地摩挲着怀中的那管莹润的洞箫。

执明抬腿走了过来，双手环胸，皱了皱眉，“这管破萧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贴身佩戴？”

看来，还是没有恢复啊。

慕容黎莫名觉得胸腔处有些堵得慌，“有什么事吗？”

执明歪着头看他，语气似是有些无奈，“是不是我不来找阿离，阿离也就不会来找我吗？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对我这样的！”

事实上，取悦别人很难，取悦自己却很容易。

可是，靠取悦别人而得来的真情，更容易被人所遗弃。

诚然，慕容黎并不想看着他对他的爱一天比一天更淡。可任他予取予求，只会让他们之间走得更远。

慕容黎终于将视线落在了执明的脸上，语调理智且有清冷，“你是陛下，从不会是我一个人的陛下。你身边以后会有很多人，而我在这宫里的日子，就如同风霜刀剑，只能一天天熬下去。”

他用了“熬”这个字眼，似乎在诉说着这深宫之中，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漫长岁月。

青丝成白发，漫长且无趣。

“阿离，”执明的心闷疼一下，忍不住上前爱怜地环住慕容黎的肩，“我不会有别人的，除了阿离，我谁都不要。先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阿离不要生气好不好？”

慕容黎的眼底恰到好处地翻滚着晶莹的泪滴，半天都没有落下。

他知道，这时候，眼泪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执明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这简直是剜心掏肺一般的疼，“阿离不哭，是我错了！是我混账，平白惹阿离不开心了！阿离，你打我骂我都好，以后可不许不理我。”

说到最后，竟还有些委屈。

慕容黎眼底还裹挟着些许晶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牵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抹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

——

慕容黎正在庭院中欣赏刚盛开的羽琼花，莫澜提着过长的裙摆，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先生，你待会儿还有事吗？”

慕容黎淡然地将手中的一管长萧在指尖转了一个圈圈，“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了。”

莫澜笑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先生且随在下走一遭吧。”

波光粼粼的湖边，时不时有一两条调皮的鱼儿在平静的水面上跳跃。

仆从们正有条不紊地在一旁烤乳猪。

金黄的烤乳猪被撒上胡椒粉，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一旁打着一把大伞，用以遮阳。

地上铺着一块四方的淡蓝色的布，上面摆放着各种菜肴和美酒。

莫澜低头倒了两杯酒，“宫里规矩多，在这里，先生可以尽兴而归。”

自天枢一行后没多久，莫澜便从县主直接升到了郡侯。

慕容黎告诉他，“我现在不宜饮酒。”

莫澜倒也不勉强，笑嘻嘻地端着酒杯递到了庚辰的面前，“给你的。”

庚辰本想拒绝，却不知为何，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酒杯。

林中落下一只松鼠，速度极快地飞窜着。

绿草点翠。

属下们远远地站着，自是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莫澜仔细地观察着慕容黎的表情，“最近陛下真真是胡闹了些，我看着也想揍他一顿。不过呀，他对你是真心的。”

有些话自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可在慕容黎面前，倒也不必如此谨慎拘谨。

慕容黎眨了眨眼，“你邀我来此，为的就是说这些话吗？”

莫澜连连摆手，“啊？当然不是了。人生苦短，总是守着那些个规矩也真真是无趣，不如好好行乐。你说对不对？”

后来莫澜带着他一起听曲、玩水、划船，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也渐渐黑了。

在天黑之前，慕容黎坐上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宫里。

莫澜站在街角，目送着这一切。

庚辰提醒他，“公子毕竟是陛下的兰台令，与他走得太近，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莫澜嘴角牵扯起一抹温和的弧度，“既然本侯不跟他走得近，不如以后就由你来侍候在本侯身边，片刻不能离开。小暗卫，你说好不好啊？”

庚辰没怎么搭理他，一个闪身，便消失在这茫茫黑暗之中。

莫澜有些怅然若失，

这冰块脸，真是不经逗啊。

不过来日方长，他总觉得，他就该属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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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是太傅翁彤的马车和慕容黎所乘坐的马车在宫门口打了一个照面。

马车缓缓停下，小厮道，“大人，太傅大人差了人过来。”

在宫门口怎么也不像是能说话的，正经能和太傅说话的地点是在一家茶楼里。

茶楼老板亲自出门迎接，朝他行了一礼，笑道，“大人，专门给您留的雅座已经准备好了，可以上去了。”

翁彤微微颔首，似乎并没有在此处寒暄的打算。

茶楼掌柜远远地瞧着款款上楼的慕容黎。

“真是没见过世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茶楼老板是个历经世事的中年人，对待自己的手下甚至有些刻薄，“去做事！”

掌柜很快就收回视线，翻看账本以图掩饰表情上的不自在，讪讪地道，“是是是。”

茶楼老板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楼梯，就去做别的事情了。

真真是，好一个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