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1

未央宫，椒房殿

金丝楠木为栋梁，汉白玉为基石，赤金碧玉为屋宇，椒漆做壁，珍玩点缀，满室奢华，琳琅满目，是为大汉皇后之寝宫。

然而，椒房殿再是奢华，也不被伊泠玉放在眼里，这除了她在这里住了十余年，早就看腻了的缘故，更因着此时此刻，殿内的沉凝气氛。

伊泠玉和栀桦步入正殿，就见里头站着好几位宫装丽人，环肥燕瘦，清纯妩媚，各有千秋，而殿上则是端坐着帝后二人。

刘彻身穿玄色锦服，头戴金冠，薄唇紧抿，两道剑眉深锁，不怒自威，令人心颤胆寒，不敢直视。旁边的卫子夫却着赤黑色凤袍，衣襟上栩栩如生的凤凰，似乎随时都能冲出衣服的束缚，一飞冲天翱翔空中，袖口和底摆绣着几片白云，飘渺如腾云驾雾。乌顺发亮的青丝只轻挽了个简单的十字髻，簪着缠丝紫金花钿，耳上不过一对古白玉明月珰，看起来简单清爽，高贵大方。虽已年过三十，模样看起来却依旧如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般白皙粉嫩。但那双眼睛却透着无限风情，给人的感觉是既有皇后的高贵威严，又带着丝仙人般的飘逸出尘，自带出一股风流雅致的味道来，散发着不可方物的迷人之美。

然而此刻，卫子夫看着伊泠玉和栀桦的眼神，却是充满担忧与焦急。

刘彻见人已经来了，与伊泠玉对视一眼，瞧出她的满腹疑问，便直接了当，简洁明了地把始末道出：“今日，李姬与莫八子等几人相约畅游花苑，期间莫八子养的猫丢了，派人寻找之余，她们便于凉亭歇息品茶。等丢失的猫儿寻了回来，李姬见了喜爱，要来抱到怀里，打算逗弄一番，哪料那畜生突然发狂，将李姬扑倒在地抓咬，莫八子等人上前阻拦，也是被伤得不轻，最后还是把那畜生打杀了，才没把让情况更加恶劣。”

“后据太医验看，那畜生发狂是被人下了药所致。”刘彻微微眯着眼，紧盯着伊泠玉与栀桦，脸色颇为难看地道，“莫八子等人伤情严重，很可能留下难以抹除的疤痕，但更重要的是，李姬被那畜生扑倒抓伤，已有流产之危，现在太医还在救治，腹中皇嗣能否保下，还是未知之数。”

伊泠玉惊讶，李姬居然又怀孕了？三皇子才刚周岁吧。

“经调查，那畜生走失前还毫无异样，是被寻回后才癫狂的，而在此期间，除了寻回那畜生的宫女，就只有你们二人接近过。”

听到这里，伊泠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得暗自冷笑，“陛下召妾身和王夫人来，是怀疑我们下的药啰？”

伊泠玉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她都已经是臣下之妻了，居然还会被牵扯进宫斗的烂俗剧情里来，还是因为她一时手贱，抱了只猫，真的是要气笑了。

忽然感觉衣袖被扯，伊泠玉侧头一看，就见栀桦正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果然，伊泠玉不仅不认罪，还态度“嚣张”地反问刘彻的行为，召来了众嫔妃的怒目，有个穿藕色宫装，不知名姓的女子跳了出来，“大胆，你这是什么态度？陛下面前，哪有你放肆的余地！”

伊泠玉真的很想回一句“你又是哪根葱”，但被栀桦紧抓住手腕提醒，又对上了刘彻那兴味的目光与卫子夫担忧的眼神，也只能按捺不动，作低头不语状，乖乖地充当她的背景板，不再发出一言。

实际上，当听到李姬有孕，并经此事受伤有流产之危时，伊泠玉就明白了，这件事，完全是冲着栀桦去的，她不过是被无意波及了。哪怕看起来，是她手贱抱了那只叫恰雪的猫，栀桦才是无辜被牵连的。

接下来，众嫔妃作为围观党，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李姬和莫八子等人的伤情多么严重，太医证词那恰雪所中的药多么罕见，宫女小莲的指证，还有在栀桦的寝宫飞羽殿当差的一个小宫女证明，栀桦的药房里，的确有那味药。

证据链完整得，让旁观的伊泠玉都要相信，这幕后黑手就是栀桦了，然而她又比谁都要清楚，绝不可能是栀桦，因为抱那只猫的人是她，栀桦全程根本没碰那只猫一根毛。

眼看就要盖棺定论，这个黑锅铁定要落在栀桦头上了，伊泠玉心中着急，却因为身份使然，不能多言，便殷切地看向上首的刘彻，希望他能相信栀桦的清白。

然而，刘彻却道：“夫人王氏涉嫌谋害皇嗣，重伤多位嫔妃，罪不容恕，即日起……”

伊泠玉眸中的期待瞬间变成愕然，她怎么都没想到，刘彻居然会这么说，就这么不相信栀桦的为人吗？

好在这时，有个宫女匆匆跑到卫子夫身侧低语了几句，使得卫子夫神色缓和，出言打断了刘彻无情的宣判：“陛下，太医来报，李姬腹中皇嗣已然保住，接下来只需静养，便能安然无虞，而且这件事也不一定就是王妹妹所为，也许还另有其人呢？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这样定罪，终是有些轻率了。再说了，王妹妹到底是陛下嫡亲的表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二公主的养母，还请陛下手下留情呀。”

刘彻沉默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似乎是被卫子夫给说动了，“那好，看在皇嗣无虞的份上，就从轻发落，令你闭门思过一年，无诏不得外出，且，撤销飞羽殿内的药房，不许你再侍弄药材，配制丹药。”

伊泠玉大大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软禁一年而已，反正栀桦也不爱出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却感觉到，栀桦握着她手腕的手在收紧，握得她手生疼，险些就要叫出声来了。这才惊觉，不让出门的确不算什么，可撤了药房，不让栀桦再碰药材，却是要了栀桦的半条命，栀桦如何能接受！

果然，就听栀桦出言：“陛下，臣妾……”

卫子夫再次打断：“王妹妹，陛下已经开恩，切莫再多言，速速谢恩离去吧。”说着还担忧地看着栀桦，目露深意与警告，示意栀桦不要再顶撞触怒刘彻。

栀桦死死咬着唇，强行按捺下心中的不甘，颓丧地低下了头，跪谢道：“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栀桦被押走，众嫔妃也都散了，刘彻并没有在此多留，与卫子夫交代几句，便起身前去看望李姬了。

伊泠玉呆呆地看着不过眨眼间，就变得冷冷清清，除了她与卫子夫外，再无一人的正殿，有些回不过神来。

就这样，结束了？

“你是否觉得突然又儿戏？”卫子夫哪能看不出伊泠玉的心思，不由得微微苦笑道。

沉默了好半晌，伊泠玉才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明悟道：“这是陛下和你设计好，刻意为之的？”

这件事情太蹊跷了，到处都是难以自圆其说的破绽。

李姬有孕之事，并没有传出，旁人未必知晓，而且李姬膝下已经有了三皇子，此时就算害掉了这个不知男女的皇嗣，也毫无益处，又何必多此一举？

恰雪走丢的时机太巧了，宫女小莲也并非没有嫌疑，伊泠玉可是记得，小莲为了找回恰雪，可是能付出六十八点愿力的，这么高的愿力，可见小莲是有多担心不能及时找回恰雪。而她的主子莫八子，据伊泠玉所知，并非一个性格暴虐，不好侍奉的主儿，相反，很是和善好相处，根本不存在为了恰雪而责罚宫人，那小莲又何必这般紧张？可见是小莲心中有鬼。

最关键的，还是刘彻的态度。

这些年来，刘彻虽然冷落栀桦，当年的情分也日渐稀薄，但他对栀桦最基本的信任和了解还是有的，栀桦根本就做不出谋害未出生孩子的事来，他这样不容栀桦辩解一句，就直接盖棺定论，实在是可疑。

卫子夫苦笑道：“就知道瞒不了你。”

如伊泠玉所猜测的一样，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不是栀桦，也不是后宫中的任何人，而是刘彻。

“但这是为了什么？”伊泠玉不解，“栀桦这些年来还不够安分吗？他又何必这样打压栀桦？幽禁一年也就罢了，又何必撤销药房？他又不是不知道，那药房是栀桦的命根子，让栀桦此后再不能触碰药材，钻研医术，她会疯的。”

“这些陛下当然知道，”卫子夫叹息，“但为了保全栀桦和闳儿，也只能舍弃这些了。”见伊泠玉不解，“其实像是今日这类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桩了，后宫争斗不休，陷害与谋害一直不绝，但凡是涉及到了下药，那无论是否与栀桦相关，最后都会波及到她，这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拿她作伐子。你知道在私底下，宫人们都是怎么说栀桦的？说她研制药物，就是为了卖给宫中嫔妃，好引得她们自相残杀，以便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

“栀桦虽不得宠，但她在未央宫里的地位太特殊了，又有那么多的药物傍身，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她若是只有一个人倒是罢了，可她膝下偏偏还有闳儿这个二皇子，这岂不是就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想要去咬上一口？几个月前，闳儿落水大病一场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闳儿虽年幼，但经历的磨难也不止这一回，栀桦纵然妙手回春，有着通天的医术，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到时候该当如何？”

“所以，陛下特意做局，就是想要让后宫之人都不再关注栀桦，甚至忽略二皇子？”伊泠玉已然明白刘彻的用意。

一直以来，栀桦的靠山都不是刘彻，而是太后王娡，但可惜，元朔三年的时候，王娡便病逝了，所以这两年来，栀桦的处境才越加危险，二皇子刘闳遭遇的暗算也越来越多。

刘彻日理万机，仅剩的心思都放在保护卫子夫和刘玥刘据身上，对刘闳难免疏漏，单凭栀桦一个人，根本保护不了年幼的刘闳，而且因着栀桦的在医药上的造诣，还会引来险恶之辈的觊觎与陷害，实在是局势艰险。

刘彻的做法，伊泠玉不能说好，可也算是行之有效，只是这般简单粗暴地让栀桦再不能研究医术药理，她真的很担心，栀桦会接受不了。

“想要彻底杜绝这类事，是不可能的，但也能减少大半阴谋了。”卫子夫看得也很清楚，并不盲目乐观。

“但陛下也不必为此，就搭上李姬腹中皇嗣吧。”伊泠玉还是不能彻底释怀，若是只是抓伤几个妃嫔也就罢了，可现在还把谋害皇嗣的帽子扣在栀桦头上，这就太过了吧。而且孩子是无辜的，要是有个好歹，可不是太得不偿失了。

卫子夫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的难看，“这事，陛下和我事先，都是不知情的，若是知道，定然不会把李姬牵扯进来。”

伊泠玉有点诧异地看着卫子夫，这话的信息量，可有点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