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安胎药而已

伊泠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东方朔，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她又想到，在这两个月里，轰轰烈烈弹劾卫氏的洪流中，还有一股清流，竟是弹劾起了大长公主刘嫖，说她为母不慈，在独女尸骨未寒时，与面首男宠之流纵情声色，败坏风气。

眸子微动，伊泠玉忽然明悟了什么，嘴角不可见地微微弯出抹淡笑，故作恼怒道：“哦，竟是有此事？那董偃不过是个侍从，略得了些大长公主宠幸的区区面首男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竟也敢以主人自居？陛下一时酒后笑言，他也有胆子应下？”

见伊泠玉这般态度，东方朔满意一笑，随即快速收敛笑容，也同仇敌忾起来，接话道：“夫人所言甚是，大长公主与上任堂邑侯是孝文帝赐婚，名正言顺的夫妻，能被称为是大长公主的主人翁者，世无其二；再者，大长公主如今依旧居住于堂邑侯府，侯府的主人翁，除了先堂邑侯，也只能是大长公主长子，现任堂邑侯陈须，那董偃，可不姓陈，就凭大长公主的那点宠幸，可做不了堂邑侯府的主人。”

“陛下一句‘主人翁’，实在是有失体统，然既是酒后笑言，倒也情有可原，但这董偃和大长公主，可就不应该了，不说提醒陛下一二，竟是还大胆狂妄地应下了，甚至那董偃，还在酒后与人张扬，将此事宣扬于市井，污了陛下清名，也败坏了风气，委实是罪不可赦。”

伊泠玉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东方朔是打算上书弹劾董偃，想要将董偃置于死地呀。尤其是最后那句“污了陛下清名”，更是暗示了这其中有刘彻授意。

“看来陛下近来，是龙颜大怒了呀。”伊泠玉感慨道，不然也做不出这样摆明了是在迁怒的事了。

当初伊泠玉离开前，曾请求刘彻照看馆陶大长公主，这才有了刘彻在废黜了‘陈阿娇’之后，反而频频造访堂邑侯府，与大长公主感情深厚之事，也有了所谓‘主人翁’事件。但就像是东方朔所言，把董偃称之为‘主人翁’，是不合礼制的，是刘彻喝多了后的一句玩笑调侃，是不能往外泄露的，否则会引起言官和太史令的劝解与弹劾，故而此事一直被保密。

而在这件事过去了近一年的现在，东方朔作为刘彻的身边人，却突然把这件事翻了出来，还一副要弹劾董偃的架势，怎么想，都诡异。

再想想，近来这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就是陈阿娇的死讯，也就不难理解了，肯定是刘彻被满朝文武气得不轻，想要找个出气筒。

既然陈阿娇死了，那他就找陈阿娇母亲和她母亲小情人的麻烦，反正这两人这些时日也不安生，隔三差五的就闹幺蛾子，各种秀恩爱，辣人眼睛的，也该收拾收拾，免得被他们带坏的风气越发恶劣。

东方朔一听伊泠玉这句感慨，就心领神会，知道她这是真明白了其中深意，于是又问道：“是呀，近来朝中多事，陛下心情自然不佳。对了，朔此来，是想要问问夫人，若是朔在此时上奏弹劾董偃，是否恰当，会否，触怒了陛下，引火烧身？”

伊泠玉看着东方朔，与之面面相觑，心下就是一阵无语，作为刘彻的身边人，这种事情，不是你自己最清楚的吗，还需要来问我这个边缘人物？

但伊泠玉也明白，这就是东方朔来此的真正目的，他这是怕弹劾了董偃，不仅得罪了刘嫖，也得罪了她，是想要试探，她对馆陶公主和董偃的态度。

既如此，伊泠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是：“东方先生这话却是自谦了，你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你这也是为了陛下清誉着想，陛下自当明白你的忠心，又怎会怪罪？说不得，还会因为你这番铮铮铁骨，仗义执言，而对你多加赏赐呢。”

聪明如东方朔，瞬间就明白了伊泠玉的言外之意，这才真的放心，收了把这个烫手活计推给韩说等人的心思，决定自己亲自顶上，毕竟这可是个难得的刷声望的好机会，错过实为可惜。

就这样，一切如史书所记载的那般，东方朔大肆弹劾董偃与大长公主刘嫖之事，甚至不惜在朝堂上指责刘彻，顶撞刘彻，最终在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诫下，刘彻认错，下旨申斥大长公主，并降罪董偃，杖责三十，驱逐出堂邑侯府。

三十杖刑看着不算太多，但有刘彻的暗示，施行者是下了狠手的，董偃又不是什么铁人，被抬回去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馆陶大长公主给他找了名医救治，最后虽保住了一条小命，但身体也快速虚弱了下来，成了个走几步路就咳嗽个不停的纸片人，再不能策马打猎，张扬肆意，甚至因着刘彻申斥的旨意，他根本就无颜见人，整日里，就与馆陶大长公主在别院里厮混，不过几年，身体便耗空，病逝了。

在董偃病逝后，馆陶大长公主心死如灰，很快也于元鼎元年辞世了。

而被她伤透了心的两个儿子，则在她的灵堂上彻底撕破脸，兄弟阋墙，公然争夺起了家产。甚至兄弟两人都在服丧期间做下奸淫之事，大大地触犯了“以孝治天下”的汉朝刑律，按律当死，最后二人畏罪自尽，封户国除。

就此，从大汉立国传至今朝的堂邑侯爵，便成为了过去式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东方朔此时并不知晓，他的一封弹劾书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正事聊完，他便与伊泠玉闲话家常，说起了近日朝堂后宫发生的趣事，其间还夹杂了卫伉的日常，以图略解伊泠玉的思子之心。

只是随着东方朔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起劲，伊泠玉的眼神便越发古怪复杂起来。

卫伉入宫做大皇子刘据的伴读不过三两个月，闹出的风波却不少，他本就年幼，又有些被宠坏了，在卫府做着大少爷他尚且有很多不开心，骤然间跑到未央宫里做个小小的皇子伴读，一堆大人物压在头顶，需要他夹起尾巴做人，又如何能迅速适应？

森严的阶级，严苛的宫规，让小小的卫伉很是委屈难过。第一次休沐日回府时，他几乎是哭着扑进伊泠玉和卫青怀里的，闹着嚷着不要再去未央宫做伴读了。

不做伴读是不可能的，圣旨不可违，而且为了卫伉的前途，他也必须与大皇子刘据处好关系。

伊泠玉虽然知道历史，明白和刘据捆绑在一起是祸不是福，但作为卫青长子，刘据的表兄，他与刘据就是天然的同盟，避是避不开的。

现实无法改变与逃避，伊泠玉只能开导卫伉，让他尽快适应身份地位的转变，做个合格的皇子伴读，看着卫伉皱着的小包子脸，她甚至还有点隐晦的幸灾乐祸。该，让你当初刁难隋羽，现在也尝到了做伴读的苦楚了吧。

在心疼卫伉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之余，伊泠玉也是有些庆幸的，自古宫廷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她自认不是什么良师，对小孩子素来惯着宠着，只能与之打成一片，做个好友之类的，真要她教孩子，她估计不带歪就谢天谢地了，卫伉的臭毛病她是束手无策的，只能期望经过社会（宫闱）毒打，可以茁壮成长吧。

而此时东方朔正说着的就是卫伉初入宫时的糗事，与现在的得体知礼，连连感叹其成长迅速，语气里满是对卫伉的心疼与怜惜，直让伊泠玉胃疼。这莫不就是所谓的父子天性？

再想想卫青这个便宜父亲，对卫伉的变化只有欣慰与赞赏，半点心软与心疼都无，伊泠玉只能说，这果然才是后爹做派呀。

“伉儿在宫里的确受了不少苦，只是我们也是鞭长莫及，想要照看一二也很是不便。既然你这么关心他，看来也是对其很是喜爱了，不若，就代我与卫青，多多照料他吧。”伊泠玉表示，作为亲爹，这本就是你的责任。

东方朔目瞪口呆，没想到八卦着八卦着，还给自己揽了个活儿，可随即一想，皇后是卫伉的亲姑姑，衣食住行自会照料，刘据最近与之关系也是越发亲近，他要做的，也不过是在卫伉被其他伴读挤兑时安慰一二，或是辅导功课，左右他对卫伉的确很是喜爱亲近，这些也算不上难事，便只是略一犹豫，就点头应承下了。

意外揽了桩事，这让东方朔不敢再继续扯闲篇了，生怕再多说一会儿，伊泠玉又突发奇想让他做什么，便起身打算告辞了。

而就在此时，素纱端着个放着两个小碗的托盘走了进来，屈膝行礼道：“夫人，时辰到了，您该喝药了。”

伊泠玉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点了点头，示意素纱上前，便端起药碗将之一饮而尽，并快速端起另一碗甜汤喝下，以冲去中药的苦涩，这才接过素纱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嘴，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东方朔看着素纱下去后，开口问道：“怎么，夫人病了？”

这本是随口一问，东方朔并不认为伊泠玉有什么病，毕竟伊泠玉面色红润，刚才交谈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有任何不适，连一声咳嗽也无，应该只是补药之类的。

哪料，伊泠玉放出了个重磅炸弹：“没病，只是安胎药而已！”

东方朔：！！！

看东方朔一副晴天霹雳，被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伊泠玉不由得觉得好笑，“至于这么大反应吗？不过是怀孕而已。”

东方朔嘴角抽搐，很想说，难道你怀孕，不是件惊天大新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