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国丧

　　直到真的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这种痛，眼泪说不清楚，愤怒也说不清楚。

　　沐秋牵着阿公的手，多希望那双手能再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可是阿公的手却渐渐变凉，越来越僵。

　　十七公主哭到没有力气，哭到眼前发黑，柔柔的躺在阿公身旁，哽咽的声音痛彻心扉，稚嫩的嗓音瞬间嘶哑，“阿公，我乖乖听话，你看看我吧。”

　　云无心沉默了许久，稳稳的抱起阿公，低眉看着伏在青砖石上的皇帝，“如果不审了，我要带阿公回家。”

　　十七公主眼见着阿公腾空而起，不再陪在自己身边，心底蓦然悲凉。

　　悲凉化作一束怨恨，愤怒的眼泪又崩了出来，十七公主爬起来冲到皇帝身边，狠狠抓起皇帝的头发，“你杀了阿公！我杀了你！”

　　侍卫立即冲过来抱走十七公主，十七公主不依不饶的又踢又咬，又疯又叫，一双大眼睛死死瞪住皇帝，“你有种杀了我，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沐秋忍着心底撕裂一般的疼痛，追到十七公主眼前，狠狠的摇摇头，却甩不尽流下的泪水，“阿公睡了，不要吵了，求求你，求求你。”

　　十七公主口口声声要杀死皇帝，这辜负了阿公的一片心血，此刻沐秋唯一能做的，就是劝住十七公主，不让阿公枉费一条性命。

　　然而，此刻的十七公主和皇帝一样，已被仇恨蒙蔽了心，只顾吼出心底的所有愤恨。

　　正在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皇太后匆匆赶到御书房，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皇帝披着头发赤着脚，双拳染着鲜血，颓然的坐在青石地上。

　　云无心抱着一个遮住头脸的人，十七公主又哭又闹的要杀皇帝。

　　所有的人眼睛都是红的，所有的人脸上都有泪痕。

　　皇太后立即问向云无心，眼睛里装不下满满的惊恐，“你怀里抱的是谁？”

　　云无心望着春雨，目色里染着寒霜，“阿公。”

　　皇太后脸色瞬间苍白，脑子涌起一阵眩晕，迷迷糊糊的退了两步，幸亏有随行宫女扶住，这才没有当场跌倒，一双眼睛瞬间泛起红雾，嘴里喃喃的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云无心流转冰眸，看着皇太后，“请太后娘娘让一步，我要送阿公回家。”

　　“太后娘娘？”皇太后不可置信的看着云无心，“你怎么不叫哀家奶奶了？”

　　云无心没有回答一个字，冷漠的踏出御书房，带着阿公走入蒙蒙春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仪态尊贵的皇太后，此刻也行色匆匆，随后追到皇帝身旁，一把扯住皇帝的衣袖，“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皇帝无力的一声叹息，悲伤地下了一道圣旨，“追封阿公为忠国公，入皇家陵园，按王爷礼葬。”

　　说完这道圣旨，皇帝将脸埋在双手里，双肩微微耸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皇太后转身追到十七公主身旁，看到十七公主双目泛着恨意，狠狠盯着皇帝，嗓音已经嘶哑的只剩一点气息了，嘴里却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沐秋低着头，跪在皇太后脚下，抽泣的说不成完整的句子，“婢女，拜见，拜见……”

　　“风沐秋！”皇太后抓住沐秋的衣襟，亲手将沐秋扯起来，看到沐秋早已经哭肿了眼睛，唇齿之间渗着鲜血，手背上有深深的咬痕，脸色比冬雪还要惨白，“你说话，说话呀！”

　　沐秋轻轻闭上眼睛，哭得几乎没有气息了，也只剩下一句重复的言语，“阿公死了，阿公死了……”

　　“你们！你们！你们！”皇太后甩开沐秋，看着满堂悲伤，知道此刻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先稳住阵脚，让所有人冷静下来，“侍卫，将十七公主和风沐秋一起锁进十七公主的宫殿里，千万照看好了，一个也不能出差错。”

　　侍卫抱走了已经哭晕的十七公主，也带走了失去灵魂的沐秋。

　　皇太后看着御书房里的凌乱，书案摔落，青石染血，笔墨遍地，瓷片飞溅，简直是满目疮痍。

　　堂中跪坐着一个穿着太医官袍的臣子，一双眼睛呆滞，像被人抽去了灵魂，皇太后立即走过去，深深皱着眉头，“太医，你告诉哀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太医无力的跪好，深深叹了一口凄凉的寒气，双目里刻着悔恨和自责，“我自作聪明，却谁也救不了。”

　　春雨冰冷，随着寒风四处飘摇，冻住人心。

　　沐秋又回到了十七公主的宫殿，这个曾经住过的地方，又多次来过的地方。

　　可是，再也见不到阿公的身影了，再也不能伺候阿公喝一盅酒了，再也不能为阿公揉脖子了。

　　眼泪早就流干了，心却为何还这样痛？

　　凄凄惨惨的哭了一场又一场，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又一觉，每一觉都被噩梦惊醒。

　　有的时候甚至不想醒过来，因为只有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阿公真的没了。

　　大内侍卫奉了太后懿旨，一直看着十七公主和沐秋，谁也走不出这座宫殿。

　　宫殿里一切按照国丧的礼仪装扮，所见之处都是白色，就连灯笼和树木也被染成白色。

　　直到三天以后，又降下一场春雨，云无心来了。

　　往日意气风发的小侯爷，虽然面目清冷依旧，却藏不住眉宇间的哀伤，整个人消瘦又憔悴了许多。

　　云无心打开门锁，一步踏入沐秋的寝房，看着沐秋悲怆的眼泪，轻轻挤出一丝苦笑，“风沐秋，洗一洗脸，梳一梳头发，用胭脂遮住嘴唇的伤痕，送一送阿公。”

　　沐秋退了两步，一低头，珠泪垂了下来，滴到绣鞋上，染了一片悲伤。

　　随从送了一套素白孝裙，轻轻放在桌案上。

　　云无心望着春雨，轻轻摇摇头，“风沐秋，你要守住十七公主，不许大哭大叫，不许闹殡闹灵。”

　　“小侯爷，你割了婢女的舌头吧。”沐秋抬起头，哀怨的看着云无心的侧影，还没换上孝裙，怜音已经哽咽了，“我们用眼泪送一送阿公，有什么罪？”

　　云无心微微蹙着剑眉，眼底也泛起红雾，徒留半声凄冷，“风沐秋，这是阿公一生终结最荣耀的时刻，你觉得阿公更想见到你们的眼泪，还是？”

　　留下半句话，云无心踏入春雨，反手关上门，锁住沐秋的伤悲。

　　沐秋轻轻走到桌案旁，双手捧起孝裙，将瘦脸贴上去，落下凄然的泪，“阿公，阿公，我一定忍不住的，多希望阿公再骂我几句。”

　　春雨韧如丝，丝丝冰冷。

　　送葬的队伍很长，皇帝穿一身素衣，骑着白马，在队伍的最前面，亲自为阿公招魂引路。

　　随后是数不清的大内侍卫，额头缠着孝带，刀柄坠着白绸，护送着三十二人抬着的棺椁。

　　棺椁落在盘龙祥云上，迎着春雨，慢慢去往皇家园陵。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武官一身戎装，骑着战马，伴着烈烈旌旗，闪耀着阿公的尊贵。

　　文官乘着白轿，心里默默念着悼词，祝愿阿公往生天堂。

　　正宫皇太后，皇后，太子，皇子，公主，王爷，所有尊贵的人都在，都来护送一生荣耀的阿公。

　　沐秋攥着十七公主的小手，坐在轿群之中，十七公主的眼睛红肿，低下头哭泣着一句话，“阿公不要我了，我没爹没娘了，阿公不要我了，我没爹没娘了。”

　　童音最天真，童音也最伤人，沐秋紧紧攥住十七公主的小手，紧紧抱着十七公主弱小的身躯，听着唢呐声声，万佛诵经。

　　人人常说有钱难买送葬雨，今天的春雨却连绵不绝，到了深深夜半也不停落。

　　也许是因为阿公忠心护主，感动了上苍，连老天爷也哭泣。

　　从清晨走到现在，已是幽夜深深，终于到了皇家园陵，武官们带着侍卫，守住这片青山绿水，所有人下马落轿，聚向阿公的福地。

　　云无心穿过送葬队伍，找到了沐秋和十七公主。

　　文武俊侯早已褪下一身华服，穿着素白的衣服，轻轻牵着十七公主的小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昨夜，阿公托梦给我，不想让小十七见到棺椁落土，就送到这里吧。”

　　“云哥哥！”十七公主扑进云无心的怀里，终于放声痛哭，“我不做公主了，我真的不做公主了，我不要珊瑚树了，我不要金山银山了，让我去给阿公磕头，我要给阿公送纸车纸马，我要给阿公送百万精兵……云哥哥，云哥哥——”

　　小姑娘的哭声荡漾在春雨里，像刀子划碎人心。

　　云无心狠狠抱住十七公主，几乎咬碎了牙，随从们立即送来准备好的殡葬呈仪，将纸车纸马和百万精兵堆成了山。

　　大内侍卫送来点燃的火把，交到云无心手里，云无心用十七公主的小手攥住火把，探向纸车纸马。

　　十七公主狠狠挣扎着，哭叫声撕心裂肺，“不能烧，不能烧，烧了就见不到阿公了，云哥哥，求求你，我错了，我不做公主了……”

　　无论小姑娘怎样挣扎，火把仍旧点燃了呈仪，随着熊熊烈火燃起，十七公主狠狠咬在云无心的手背上，慢慢晕了过去。

　　沐秋退了几步，孤独的跌坐在地上，无声的流着眼泪，看着春雨浇不熄火焰，却能冷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