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江湖

对于沐秋来说，如果天下有一扇门，门外是地狱，门里是天堂，这扇门就是云雨阁的门。

　　在沐秋进入云雨阁之前，云雨阁里闻不到胭脂香，因为师傅们都是男子。

　　这也不奇怪，因为男人的力气更大，揉面的时候会有更足的劲道。

　　沐秋进了云雨阁的门，门阁里欢腾一片，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是喜欢甚至宠爱。

　　用足了一炷香的时间，所有师傅都和沐秋打了招呼。

　　沐秋在众人喜悦的目色下，也得了一个新的称号——小师妹。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

　　沐秋居然在冰冷的皇城里，感受到一丝丝家的味道。

　　美好，也不真实。

　　不真实的让人难以相信。

　　罪臣之女，怎么有资格享受笑脸和宠爱呢？

　　“行了，行了，别围着了，以后天天都要见面的。”齐掌事皱眉挥了挥手，替沐秋驱赶走围着的人，又吩咐两位小师傅，“虎子和小华，你们陪着小师妹去女寝房，帮忙把东西挪回来。”

　　沐秋红着脸，局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细细的拒绝，“不敢麻烦，只有一点点东西……”

　　“那怎么行？”虎子瞪大眼睛，声音也浑厚的像老虎，是一口关外的口音，“扛东西是粗活儿，俺们才不舍得让小师妹动手。”

　　小华得意的掐着腰，笑嘻嘻的向其他师傅炫耀，“我们去陪小师妹溜达，你们留下好好蒸馒头。”

　　在众人的喧闹和起哄声中，沐秋低眉目，匆匆出了门阁。

　　虎子和小华紧紧跟着沐秋，一路上说说笑笑，来到了女寝房的院子门前。

　　当沐秋将自己和碧柔的全部家当抱出来时，虎子满眼不可置信，“大冷的天，小师妹睡这么薄的被褥？”

　　小华一把抢了沐秋怀里的棉被，用手指搓了搓被子里稀疏的棉絮，狠狠一口啐在地上，“我呸了个呸，甘露阁穷疯了吧，连被子里的棉花都贪了！”

　　其实，沐秋何尝不知道？

　　沐秋和碧柔一直就盖着这种薄被子，棉絮是故意被人抽走的，这才是罪臣之女该在皇城里的生活。

　　沐秋涩涩低眉，淡淡一笑，“有劳两位师傅……”

　　“云雨阁里没师傅，都是师兄弟。”虎子挺起胸膛，拍拍自己的肩头，“以后小师妹叫俺虎子师哥。”

　　“我是小华师哥。”小华将沐秋怀里的被褥一并抢抱过来，紧紧皱着眉头，“这些破烂还留着做什么！”

　　虎子脾气更烈，张嘴就骂上了，“妈了个巴子，俺拿到甘露阁门口烧了！”

　　小华和虎子抬腿就迈向甘露阁，吓得沐秋急忙追上去拦住，“不行……别去惹事了吧。”

　　虎子眼睛瞪得像铃铛，满嘴气冲冲，“甘露阁给小师妹用这么薄的被褥，是明摆着欺负你！”

　　欺负？

　　如果虎子知道沐秋和碧柔在甘露阁里经历过什么，恐怕就会知道，盖一床薄被非但不是欺负，更是一种恩赐。

　　小华叹一口气，也为沐秋不平，“小师妹，你不用怕……”

　　“师哥，如果，如果你们真的认婢女做小师妹……”沐秋低着眉目，幽幽戚戚，“婢女不想再与甘露阁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沐秋楚楚的求着，瘦弱的女子立在风雪中，让人心疼。

　　小华看着沐秋委屈的模样，狠狠心伸手拦住虎子，对沐秋微微劝着，“小师妹，大家都是苦命人，不要再自称婢女了。”

　　沐秋一见要劝住了小华，急忙点头答应，“我听师哥们的劝，师哥们也听我的劝吧。”

　　虎子重重叹一声，咽下这口恶气，“行，这次听小师妹求情，甘露阁要是再敢欺负人，俺揍到他们连姥姥都不认识！”

　　虎子和小华陪着沐秋回到云雨阁，齐掌事迎过去，见到了薄薄的被子，也微微蹙起眉头。

　　随后齐掌事沉着脸吩咐小华，“将这两床薄被褥还给司礼监，换两床新的来。”

　　虎子横着眼睛，踏出一步，“俺去换！”

　　齐掌事无奈的笑一笑，斜了虎子一眼，“你这两膀子力气还是用来揉面吧。”

　　小华咯咯一笑，抱着被子就跑了。

　　估计齐掌事和小华心里都有数，如果让虎子去做这件事，也许他扭头就会抱着被子去找甘露阁打架了。

　　不过，即便让小华去做这件事，仍然很麻烦……将抽了棉絮的被褥还给司礼监，这形同告了甘露阁的状。

　　沐秋蹙起眉头，刚想劝说，却被齐掌事的言词打断，“沐秋，师哥们听说你要来，早就为你收拾好了寝房，我带你去看看。”

　　沐秋跟着齐掌事，默默来到一间小小院落里。

　　院子很小，只有几步之距就到了屋门前。

　　齐掌事推开屋门，将沐秋让进屋子里。

　　屋子里有两只柜子和两张木床。

　　木头的成色很新，还散着淡淡新木香，这些家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匆匆赶制的。

　　齐掌事搓搓手，轻轻一笑，“地方是小了一些，不过离阁子很近。”

　　这间地方的确不大，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两张床。

　　沐秋和碧柔先前睡的是大通铺，和这间院子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齐掌事大人……”沐秋局促的低着眉目，“婢女是罪臣之女，没有资格独占一间房。”

　　“云雨阁是御膳房里最忙碌的阁子。”齐掌事切断沐秋的话语，娓娓提起云雨阁的平时，“甘露阁做的甜品只给贵人享用，云雨阁蒸的馒头和米饭，却要给全皇城的人吃。”

　　全皇城……贵人，侍卫，太监，宫女，仆人……那究竟该有多少人呢？

　　“云雨阁忙碌起来，不分白天黑夜。”齐掌事接着说下去，“安排你和碧柔住在这里，是为了不惊扰其他阁子的宫女。”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如果仍然睡在大通铺里，忙到半夜再回寝房，一定会打扰到旁人。

　　沐秋默默无言，静静的听齐掌事说下去。

　　“沐秋，你和碧柔的故事，我听甘露阁的人说过。”齐掌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着沐秋不知道的背后原由，“在案子没有着落的时候，总督事上下活动之余，曾经召集六阁掌事商议你和碧柔的去处。”

　　纵火烧皇城这么大的案子，绝对不是一个御膳房督事能平息的，估计这里还有其他的势力胶着，只是不能为旁人所知罢了。

　　总督事商量沐秋和碧柔的存留，这也非常合理。

　　这两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不能留在甘露阁里了，否则就是冤家路窄，总有一天还是你死我活。

　　其他阁子也不会愿意接收沐秋和碧柔，因为这两个人都曾经转过鬼门关，身上也许携着阴曹煞气。

　　只是不懂，为什么云雨阁接收了沐秋和碧柔，而且还如此喜悦？

　　沐秋听着齐掌事提起背后的过往，由衷的感激，“谢谢齐掌事大人收留婢女和碧柔。”

　　“何必说谢，你本来就是我们盼望的人物。”齐掌事微微一笑，只得苦中作乐，“如果不是因为这件案子，恐怕我们求你也求不来。”

　　沐秋和碧柔，旁人弃之如敝屐，齐掌事却视如珍宝。

　　“婢女和碧柔都是罪臣之女，也惹过大祸……”沐秋怜音楚楚，峨眉紧蹙，“婢女实在不懂，为什么能得到齐掌事大人的恩待？”

　　“云雨阁的所有兄弟，都吃过你的冰糖葫芦。”齐掌事微微一笑，说了一个让人意外的理由，“沐秋，云雨阁是讲义气的。”

　　因为一串冰糖葫芦，就能得到如此相待吗？

　　这种理由恐怕连齐掌事本人都说服不了。

　　不过，有一件事，齐掌事并没有讲错，云雨阁的确是很义气，像说书先生嘴里的江湖。

　　齐掌事打开柜子，取了一把锁和两把钥匙，交到沐秋手上，“碧柔的钥匙就托付给小师妹了。”

　　锁和钥匙，这是多么寻常的物件，即便是最寒酸的百姓家，也有这种东西。

　　沐秋从未想到过，在这深深宫中，居然也能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

　　“小师妹，云雨阁里没有掌事，阁子的掌事更不是大人，所有兄弟都叫我一声大师哥。”齐掌事的语气如同家里的兄长，眼神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心痛，“沐秋，你在云雨阁里不是婢女，要叫我大师哥，别再说错了。”

　　沐秋低着头，手指绞着袖口，不知该怎样接了这句关怀。

　　齐掌事迈向门口前，唇角微微露出笑容，“柜子里有盆和帕子，还有镜子和梳子，收拾一下就回阁子里做事吧。”

　　留下嘱托，齐掌事迈步出屋，身影停留在屋前，仰望淡淡飘雪，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天会晴，风大人的冤屈也会洗刷干净。”

　　这句是齐掌事的自言自语，沐秋并没有听到，也就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爹爹的故人。

　　齐掌事离开以后，沐秋取出柜子里的镜子，哈了一口气，擦的很明亮。

　　镜子里是一个苍白的姑娘，纤瘦的没有血色，鬓边还有一点点脏兮兮。

　　沐秋瞬间羞红了脸，难道刚才我一直是这副丑丑的模样？

　　天下没有不爱美的姑娘，沐秋急忙栓好门窗，取了梳子，细细的打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