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话 罗素悖论

漆黑的阔大房间内，唯有无数由电线链接的仪器时不时闪烁红色或青色的光芒。白发少女此刻正一言不发的紧盯着屏幕，偶尔瞥一眼身后那些类似太空舱里沉眠机的巨大机械。

房间内并非只有她一人。与此同时，坐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位银发红眸的少女左手敲击眼前的电脑，右手则轻抚身后一个早已停止显示生命特征的沉眠机，口中轻声呢喃着轻柔空灵的歌谣，宛如一位长姐在为自己的小妹妹哼唱入眠曲。

终于，另一位少女忍不住问道：“我说，绫辻同学，我们已经来这里半天了……还是没问题吗？”

那位哼唱歌谣的银发少女，正是所有人都认为死亡的「绫辻夜至」。

“还是不要小瞧了秋子，樱井同学。”闻言，绫辻夜至缓缓抬起头来，红如血钻的双眼静静凝视樱井笙的双眼，没有任何情感的波澜。“这个名为「才囚学院」的程序毕竟也是以两年前江崎同学专程为设计程序密室为基础的，防黑客效果真是强得出奇。”

“能得到绫辻前辈的赞赏，属于是我的荣幸了。”先前那位白发少女便在此时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如果不是日向同学还在忙着检查设施、清理隐藏的绝望残党。”

“江崎，你确定你是来‘接应’幸存者们么？”一直站在旁边的北川实香瞥了一眼江崎曦，笑眯眯地问道。“而非另一场鸿门宴？”

闻言，江崎曦意味深长的斜睨了北川实香一眼，却并没有否认她。

“啊，你们快看！”原本一言不发、紧紧盯视屏幕的七海千秋终于在此时发声，心中一颗石头在此刻方才落地。“特原同学……接应到赤松同学她们了喔。”

“好耶！”站在旁边的一位樱发少女一蹦三尺高，和自己身旁的羽生纯夏击掌。她随即蹦蹦跳跳的跑回特原秋子所在的地方，露出一副哭唧唧的表情来：“秋子～我就知道你能做得到～你不愧是我们全村的希望～”

“衮，你这个名字上长满草的家伙。”特原秋子面无表情的拍开矢藤美宥的手，嘴角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想起什么似的，她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略略疼痛的眉心：“唉……这下该怎么跟王马同学解释呢……”

特原秋子所指的，自然是她跟矢藤美宥忽然“死而复生”的这件事。

“如七海同学所说的那样，桥到船头自然直吧。”慕容槿汐将双手背在身后，朝二人淡淡一笑，示意她们毋需焦躁。倏然察觉到身旁月崎路美周身散发的杀气，她只是无奈的叹息，再度劝说：“我说路美……日向同学跟江崎同学他们不是来这里了吗？你妹妹复活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气的究竟是什么，慕容同学你是知道的。”月崎路美强忍怒气，横了慕容槿汐一眼。“我问你，人因无知而犯下的罪确切的伤害到了他人，这真的能被称之为‘无辜’吗？”

宫野夏奈子则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黯然的低头。

“慕容前辈，这个时候太过替后辈们考虑似乎并不能掩盖他们的失误……”北川实香微微叹了口气，指指同样杀气腾腾的江崎曦，无奈的摊手。“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过得许久，伴随沉睡机逐渐启动的动静，冰冷的薄雾逐渐从中散开。宫野夏奈子见状，逐渐打起精神，同七海千秋还有北川实香一起走上前去。

仪器上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七海千秋彻底松了口气，这才伸出手去，微笑着看向众人。“大家，欢迎回来。”

“七海……前辈？”方才醒来的梦野秘密子惊讶的睁大双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踌躇不定的问：“你们……不是只存在于虚拟世界吗……？”

“那恐怕……也是森万香织的谎言吧。”最原终一微微蹙眉，显是舒了口气，浅浅一笑。“嗯。我们……回来了！赤松同学……”

“小枫！！”

不待最原终一继续说下去，一抹黑色的身影冷不防从绫辻夜至不远处冲出，一个飞扑便抱住了赤松枫。定睛一看，只见那黑衣少女有着和赤松枫完全一致的金发紫瞳，也再不难推测，此人便是赤松枫的双胞胎姐姐——赤松槭。

“姐姐……？”赤松枫微微一怔。回想才囚学院经历的那些腥风血雨，此刻见到得以依靠的亲人，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哀恸、恐惧、愤怒、无力等情绪，纷纷涌上心头。她轻轻闭上眼睛，语气却稍稍有些沙哑：“嗯……我回来了！”

“哎，小纯夏，你不是一直扬言要跟最原学长抢赤松学姐吗？”天野愿打起精神，笑吟吟的拿胳膊肘碰了碰羽生纯夏。

“呵呵……呵呵……”羽生纯夏想起赤松槭在兹洛尔斯岛发飙的模样，只是干巴巴的笑了几声。“这福我可享不起，还是让最原学长勇敢的面对来自槭姐的狂风骤雨吧！”

果不其然，本在轻轻安抚自家妹妹的赤松槭冷不防抬起头来，望向最原终一的眼神充满了怨念和不甘：“最原同学……是吧？我妹妹喜欢的人就是你？”

“呃、嗯……”被她这么单刀直入的一问，最原终一磕磕巴巴半天，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僵硬的点点头。

“王马同学——”久别重逢过后，先前那些日常中的小打小闹早已不成嫌隙。矢藤美宥乐呵呵的迎了上去，却在走到半路时尬住了。“咳咳……好久不见！”

“你们在才囚学院见到的「我」，是我等机望同学破坏才囚学院内层的防黑客网之后才终于放进去接你们出来的。”特原秋子微微颔首，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王马小吉才好。“我跟美宥那时之所以能活下来……还真是多亏了江崎学姐。”

“哼哼，其实这件事你们得谢谢你们北、川、学、姐。”江崎曦阴恻恻的笑道，刻意拖长了“北川学姐”的咬字。“错拿我的仪器不会用，结果放在里面的纳米机器人因为识得你们的脑电波所以一探测你们有危险就直接飞过去了。我这半条命也差点栽在我们最最喜欢神座——”

她话音未落，就见北川实香飓风一般闪了过去，饶是江崎曦身手敏捷都没能避开那一下。北川实香一改往日斯斯文文的模样，此刻正气急败坏的捂着江崎曦的嘴尖啸：“我的好江崎，快点住口！！！”

“如果说整个才囚学院只是虚拟的程序世界……”王马小吉并没有理会几人的打闹，而是兀自陷入一阵沉思。“也就是说……”

月崎路美双手抱胸：“确实如此。有夜至他们在，我的宝贝妹妹也是可以复活的！”

“路美，你别吓着人家了。”绫辻夜至淡淡地说，旋即盈盈起身，走到王马小吉面前。“王马同学，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就是熹妹口中的绫辻夜至，而旁边这位则是她的表姐月崎路美。”

“那边那位是迁川寺堂，平日里最爱自称‘哥’，是你们夜至姐的姐夫。”月崎路美咬牙切齿的介绍道。“王马同学，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月崎同学，我什么时候爱自称‘哥’了？”原本双眼微微阖起的迁川寺堂睁开眼睛，那对漆黑如神秘而珍惜的黑钻石的双眼似笑非笑。“嘛，算了。今天我之所以陪夜至来也是另有要事，若是在那之前和自己人内讧起来，可谓不妥。”

如果光是从外表来看，几人的确是来为自己的学弟学妹们接风洗尘，再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些被牵连的人全部复活。

但迁川寺堂毕竟不同。亲身经历了希望之峰所谓高层的冷漠与人类史上最大最恶事件的他，尽管和日向创他们相处时间颇短，可联想依旧在上学的那几个月和江崎曦等人的相处时记住的一言一行，他就清楚恐怕北川实香和江崎曦根本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你们在才囚学院经历的一切，我们先前被困在温斯顿庄园时就瞧得一清二楚。”待安定好幸存的几人，宫野夏奈子轻轻叹息，出言安慰。“辛苦你们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请交给我们吧。”

“也就是说，你们是这场自相残杀的观众对吧？”春川魔姬登时警惕的打量她。回忆前不久那九死一生的学级裁判上、森万香织提到的「观众问卷调查」，她便语气不善的问：“你们……选择让百田在那时成为凶手？也选择让赤松在那时被处刑？”

“我……”被她这么一反问，宫野夏奈子顿时有些踌躇，做过一番思绪斗争后，只得轻轻叹息。“你说得不错。我并不否认我成为了这场自相残杀的观众，但那次问卷调查……”

“怎么？我们忙东忙西，刚从贾巴沃克岛出来，还没来得及歇脚就赶到这里来，连一句谢谢都没听到就要被人兴师问罪？”江崎曦嗤笑出声，“啪”的一声便将电脑合上。她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说：“可以。如果想要算账的话我乐意奉陪。毕竟我是不觉得以你们几个的智商会察觉到自己其实非常的失礼，在任何方面上。”

春川魔姬对宫野夏奈子等人不过是稍有不悦，本来见她已有悔意，便不打算继续追究。可哪知江崎曦几人算是预谋已久，这么一说，原本消下去的气焰便再度剑拔弩张起来。春川魔姬的眼神也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充满敌意，不禁让知晓她脾气的最原终一等人都打了个寒颤：“你想被……”

“哎呀，我好害怕啊。呜呜呜，北川同学，她要杀我哎，七海班长、慕容前辈救命啊，羽生小姐我需要你的支援呜呜呜呜。”江崎曦压根不为所动，才说了几句便忍俊不禁的娇笑出声。末了，她又顿了顿，毫不留情的冷嘲热讽道：“啊啦，春川魔姬同学，且听我一句劝，不要动不动就用‘你想被杀吗’这种原始且低俗的话语来跟我说话。首先，就算再怎么令人讨厌，我也是你们现在「必须」依靠的学姐。”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北川实香啼笑皆非的看着江崎曦。没想到这两年里经历了那么多，江崎曦依旧如二人在高一时初次相遇那般娇憨。“毕竟我们在贾巴沃克岛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日向同学跟七海同学更愿意听谁说话嘛……这不是那么难的数学题，是么？”

“……”七海千秋看着这二人，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想要复活机望同学其实很简单。才囚学院记载了所有机望同学所有的记忆和数据，只要拷贝贴贴就可以了。再加上江崎同学跟饭田桥博士的关系很好，就算有什么差池应该也不会铸成大错。”绫辻夜至静静垂首，伸手轻抚身旁的沉睡机。“而我是把熹妹的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于我而言，她是复活的首选，不论需要等多久都比无关的人重要许多。”

梦野秘密子则急切道：“那么安琪跟转子……”

“是于我们无关之人。”迁川寺堂冷冷地说，不留丝毫余地。“确切地说，我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是因为月崎同学跟夜至的妹妹，二是因为樱井同学喜欢的真宫寺同学，三是因为天野同学的青梅竹马天海同学。”

“清楚了么？不是因为「你们在意的人」，而是「我们在意的人」。”江崎曦轻蔑地说。顿了顿，她又倏然笑道：“啊，顺便一提，除了七海同学，77届生的我们就是你们一直在游戏里憎恶的「绝望残党」。啊哟哟，在游戏里遇到一个假的绝望残党就气得想把人家杀了，怎么现在到现实世界里反而还要求助真的绝望残党来救你们的伙伴？讽刺啊，讽刺。”

“这个时候肯定就有人要说什么，啊，我们是上帝视角，应该带入谁谁谁的视角来思考。”月崎路美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但是身为不相干者，我为什么一定要代入你们？我就想作为一个旁观者，不站任何立场，作为侦探，尽可能的保持理智，找到真相。既然小熹跟王马同学在才囚找到了那么多能为逃脱铺垫的线索，给了我们希望，结果就被你们这些一窍不通的家伙整成这个样子。小熹原本也不用死，实在不能接受。不要开上帝视角不是你做错事为自己开脱的借口，相同情况下的绫辻同学跟迁川寺同学不比你收场的干净利落多了？”

“其实，你们否定《弹丸论破》的契机，也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北川实香无悲无喜的说。“森万香织究竟有没有进入机库，这种事情我们只要等叶秋同学醒过来就能知道答案。根据刚才不二咲同学在未来机关发来的电子邮件，森万香织是「黑幕」这条线索其实也是白银纺的谎言。在森万香织闯入白银的密室后，白银纺心知不好，因为这条秘密被撞破就意味着她心爱的《弹丸论破》会提前完结，所以为了不让这个发生，立刻用「回忆灯」照了森万香织，篡改了她的记忆，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来过这里的事实。但如果自己提前出局，白银纺就会将计就计让撞破自己秘密的森万香织成为黑幕接替，而这些记忆在她死前都会一直蛰伏在森万香织的脑海深处。”

“至少也不需要说得你们哑口无言，毕竟以后我也不打算跟你们打交道。”江崎曦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弹丸论破》这个词应该是白银纺自己构思出来的吧，脑洞还真是挺大的。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反驳。”

“谎言的存在的确能够改变真实，但其的存在不过也只是一个「罗素悖论」，谎言终究是谎言，何谈能够全部取代真实的真理。”江崎曦淡淡解释道。“代入数学，我们来构造一个代表可改变现实的谎言的变量X和代表无法改变现实的谎言x。那么，X是否等于x？简单来说，就好比你在做数学试卷，你虽然认为自己的答案是对的，但你反复检查试卷的模样还真是狼狈；或尽管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但下来的分数是错的，这就是你的认知和现实所带来的偏差，是x。所以根据排中律，一个元素或者属于某个集合，或者不属于某个集合。因此，对于一个给定集合，问是否属于它自己是有意义的。但对这个看似合理的问题的回答却会陷入两难境地。如果x属于X，根据X的定义，x就不属于X；反之，如果x不属于X，同样根据定义，x就属于X。无论如何都是矛盾的。”

“这……真不愧是「超高校级的科学家」啊。”江崎曦这番拟定公式，讲得樱井笙是一个头两个大。

“喂喂，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啊。怎么我一回来就听到江崎在讲罗素悖论……”恰好在此时，日向创回到了这里。他的视线随即落在了最原终一等人的身上，便打了个招呼。“啊，你们醒了？欢迎回来。”

“我只是在用罗素悖论举例，告诉他们谎言本身的存在就异常矛盾。”江崎曦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冷冰冰道：“如果我在思考如何研究物理化学等变换无数的科目时，就是不做实验，硬相信我的理论是对的，那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原·超高校级的科学家」了，你们就等着出来后跟自己同伴的尸体干瞪眼吧。”

“好了，日向前辈回来的话，我们还是别摸鱼了。”天野愿微微叹息。“还是先想办法让各位学长学姐们醒过来吧。”

“你们刚才在思考的时候，小熹这边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特原秋子淡定的推了下自己的眼镜。“只不过……能否从自己大脑制造的梦境中醒过来，还是得看她自己了。”

特原秋子这一操作，更是看得矢藤美宥和羽生纯夏目瞪口呆：“真、真不愧是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