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霜云暗暗,我静立亭中,望着不远处一丛开败的鸢尾,心下悲戚。
鸢尾寿短,朝荣暮枯,一如我和她。
忆起那年花繁,木窗青瓦,她提笔绘江山。
一侧行楷翩然,书尽世间风流。
我醉卧青台上,朦胧的眼将她看作最美的风景。
我爱她之才,问她可愿入朝为官。
她素衣清雅,静静将我望着。良久,微微点头。
此后八年,我高居龙座,看着她步步权谋,位极人臣。
心里,不知何时埋下了情的根。
可那又能如何,终究是君臣一场。
那夜,她赈灾归来,我在宫中为她设宴。
许是心涩难当多喝了些酒,我竟醉了。宴席散后,我拉着她的手,诉我的情深,说我的苦楚。
渐渐,睡意袭来,只听见她声音冷冽暗藏温柔,却未听清她说了什么。
后来,当她篡位谋反,拿着玉玺和虎符站在我面前时,我才得知她那日所言为何。
“你若不愿背负这昏庸之名,我替你担。”
可我手中匕首已经深入她胸口。
我颤抖地拥着她,唇被她以指相覆,那声“太医”终究没唤出口。
她轻笑,唇边一抹殷红美得凄绝。
而后,覆着我唇的纤指滑落,倒映着我的明眸渐合。
终忍不住,泪湿华裳。
我……不配。
来世……莫要再遇见我。
(二)
辞安
微风又起,吹皱满池烟波绿。
我醉卧孤舟,随波逐流。
碧波微漾,荡进经年的梦乡。
素衣少女醉得深沉,微光轻盈地落在眉眼间,被一点清泪染得哀凉。
青衫少年推开门,脚步轻轻,将熬好的醒酒汤放在桌上,复又坐回床边。
少年眸里深藏了一抹温柔,微暖的指尖拭去泪珠,轻轻叹了口气。
“漓儿……莫要太过哀伤。纵使他另娶她人,也还是……心悦你。”
“你若愿意,我带你去漠北,可好?”
少女眼睫微颤,却未答话。
少年默默苦笑。
罢了。你守着他,我等着你。
皇宫。
安倾默看了一眼身侧熟睡的叶流霜,起身吹灭燃了大半的龙凤烛。
望着窗外夜色深沉,心绪纷飞。
那日沐璟悠知晓他要封叶流霜为后时,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揪着他的衣领怒道:“她那么爱你……”
他平静地敛眸。“我知道。”
沐璟悠怒极反笑,摔碎茶盏,转身离去。
后来才知道,沐璟悠给去叶流霜下了毒。
那是他第一次见伴他成长的温润少年这般失态。
安倾默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压抑着叹息。
于他而言,子桑漓伴他数载情谊深厚,叶流霜温婉贤淑亦得他心。
如何抉择,他心中有数。
只是不知为何,喜宴上看着子桑漓淡然的模样,心会那样疼。
从前他赠予子桑漓的凤凰花,终归凋谢了。
喜宴之后,子桑漓再没去过皇宫。
直到那天太后召见,途径御花园,遇见安倾默与叶流霜举杯对饮。
子桑漓面色沉静,上前行礼。
走近时忽的变了脸色。
幸而她精通医术,嗅得出酒中有毒。
她劈手夺过安倾默手中酒杯,将杯中残酒灌入自己喉中,又取过桌上酒壶,悉数饮下。
末了淡淡道:“娘娘这酒甚好。漓还要拜见太后,就不奉陪了。”
安倾默脸色铁青。“子桑漓,朕真没想到,原来你竟如此善妒!”
子桑漓只略施一礼,离去。
还未至太后寝宫,一口腥甜涌上喉。
想起那句“善妒”,她轻笑出声,惊碎一眸泪光。
入夜,乌云遮月。子桑漓潜入叶流霜寝宫。
殿内青灯如豆,照不亮她眼底墨色深深。
“为何下毒。”
叶流霜慵懒倚榻,涂了丹蔻的指甲轻轻划过脸颊,风情万种。
“沐璟悠能为你害我,我为何不能因你害皇上?”
“可是你爱他!”
“那又如何?”
子桑漓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她看不透。
静默良久。
子桑漓双目清明,淡淡开口。
“我与你做个交易。”
“如何交易?”
“我解了你的毒,你替我爱他。”
叶流霜挑眉。
“好。”
几日后,帝下旨诛沐家九族。
究其原因竟只是因为沐璟悠毒害皇后一事东窗事发。
子桑漓心魂欲裂,冲到安倾默面前,哀声道:“安倾默,你有心吗?!”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脸透过泪眼愈发神色莫辨让人看不通透。
只听见他语声微嘲:“他死了,你就这般难过?那他可曾想过,若流霜死了朕会伤心!”
心火上涌,余毒四散,一口鲜血喷出,子桑漓已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在府中。
子桑漓得知父亲欲举族南迁时,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离开那天,凤凰花开得明艳似火,一如当年。
子桑漓逃一般上了马车,未曾回首看故城一眼。
城墙上,安倾默望着淡在青山绿水间的马车,笑容惨淡。
“走了,也好。”
“余生,切莫想起我。”
“来世,我只做你一人的阿默。”
有些事,青史留墨。
有些事,湮于尘埃。
一如,那史无前例的交易;
一如,漠北新贵沐家璟悠;
一如,一代帝王悔恨叹息……
冷风拂面,唤回梦中人。
睁眼,竟已入夜。
我抚上发疼的心口。虽是旧梦,仍会心伤。
月浅灯深。
我几次提笔欲绘故人,却早已忘却旧颜,终是作罢。
我的,阿默。
今生我们注定了情深不寿,缘浅难守。
若有来生我再与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吾父为将,膝下只我一女。
不得已,我扮作儿郎,长于沙场,立于朝堂。
从小,父亲就对我说,为将者不仅要守护疆土,亦要实现帝王之愿。
眼前忽又浮现那双藏匿了万古星光的凤眸。
他的心愿……是问鼎天下罢。
他若称帝,倒也不负万里锦绣河山。
于是,长枪银甲,再赴黄沙。
十年戎马,纵然满身伤疤,也换不来一句归家。
有时倦了,夜里烫壶浊酒,举杯遥望京城的方向,轻轻描摹父亲眉间沧桑,帝王远眺烽烟的眸微凉。而后持枪起舞,惊落萤火,稍安凄惶。
此生半数年华尽付杀伐,竟不察,银辉已悄然落满鬓发。
当年一同浴血奋战的儿郎,多半黄沙埋骨,流光辜负。
多少华剑朽,成全他英明青史留。
他一句“纵湮于尘埃,亦流芳百世”,值得万千将士罔顾生死倾尽热血。
天下一统后,我辞官离京,和父亲去了漠北,安然了却余生。
偶尔相思泛滥成海,提笔绘下记忆里他的模样。
只是画中人眸色沉如墨,不及他的潋滟光华。
我的王。
此生我以金戈铁马做情话,来世予你一个温雅贤淑痴心不改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