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音醒来的时候，正好过了五百年。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看到一袭白衣，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无渊，三百年里，她每次睁开眼都能看见无渊对她温柔地笑。
眼前的男子不是无渊，子音的心里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她沉睡了五百年，与这五百年虚无中的沉浮相比，沉睡前与无渊朝夕相处的三百年才更像一个梦。因为那场梦，子音强迫自己不能有感觉。
她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俏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
“无尘。”他答得爽快，仿佛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子音醒来，然后告诉她他的名字。
子音不想与无尘纠缠，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认识无渊吗？”
“认识。”
“他在哪？”
无尘这次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他在人间历劫。”末了，似乎不太放心，又追问了一句，“你找他做什么？”
子音笑，“找他，告诉他我爱他。”
无尘松了口气般，他将一颗五百年的内丹递与子音，“这个，你或许用的到。”见子音接过，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能不能别伤害他？”像是求一个保证。
子音将透明的内丹对准阳光，她固执地重复，“我爱他。”
无渊现在是人间的帝王。他年纪轻轻却身经百战，用五年的时间结束了五国混战的局面。他一统天下，如今万人之上。
坐拥江山后，还需要美人为伴。子音刚到皇城的时候，第一道选修女的命令下来了，年轻的帝王，身旁却没有一个女人，因此各大家族纷纷献上自己的闺秀，想用枕边风将整个家族吹到至高的权位。
子音需要一个恰到好的身份。有一个家族的女儿与侍卫暗通曲款，子音与那个姑娘做了个交换。子音帮两人成功私奔，然后她借那姑娘的身份来到皇宫。
一曲《梦渊舞》惊了在场所有人，子音抬头，轻纱缓缓落下，她看到无渊波动的目光。她对着身着黄袍的九五至尊俏皮一笑。黄袍上飞龙威武而狰狞。
无渊，五百年的梦里皆是你。
爱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子音亲吻无渊长长的黑发，她的柔荑滑过无渊的胸膛。
“该上朝了。”子音轻添无渊的耳尖，声音里满是诱惑。
“无妨。”他任由她“犯上作乱”，“我可以为你倾了这天下。”他从不自称朕。
子音原本不安分的手微微一僵，片刻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娇俏。
“无渊，”她喊他的名字，丝毫不顾忌身份，“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他将她压在身下，用舌尖勾勒她俏皮的笑。
“有一个小妖，她一出生就有一个对她很好的师父，师父教她说话，教她弹琴，教她修行。”
“然后呢？”无渊不再进一步动作，他侧躺在子音身畔，用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捋着子音柔软的长发。
“然后师徒二人辛福地生活了三百年。”子音享受般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是三百年？”无渊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因为只有三百年……”子音喃喃道，忽而，她又俏皮一笑，“从今以后她们依旧会幸福地生活下去。”
良久不曾听到应答，子音睁开眼，微朦的目光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
“皇上，你该去早朝了，不然，那些大臣又该骂我是妖妃了。”子音笑。
“有我在，没人敢骂你妖妃。”无渊收起先前无意流露的神情，他对子音温柔地笑。然后起身，早朝。
俏皮与温柔，子音与无渊，仿佛不止三百年，而是亘古如此。子音看着无渊的背影，摇了摇头，抛开这可笑的错觉。三百年都太漫长，谈何亘古？
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是什么样的感觉？
子音漫不经心地吞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娘娘，自选秀后，皇上只宠幸了娘娘一人，整个后宫怨言颇多，后宫乱则朝堂难安，帝王本该雨露均沾，娘娘，您该劝劝皇上。”贴身侍女明珠立于一旁，垂头低眸。
“是吗？”子音又往嘴里送了一颗葡萄。
“来人，把她拖下去，掌嘴二十，送出宫去。”子音声音不大，两旁的侍卫立刻上前捉住了明珠，捂着她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了出去。
明珠，我承认你说得对，但我要的，只有无渊的宠爱，我爱他，怎么可能亲手把他送给别的女人？
后宫动荡，朝堂早已不安，明珠，你既能为我冒死一谏，我便保你一命，送你远离这日益上涨的后宫水。
子音将最后一颗葡萄送入口中，尔后俏皮一笑。
层层禁军围困住子音所在的锦绣宫。原本服侍她的婢女和太监早已被囚禁。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子音一个人，她坐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子念琴前，随手拨下两个幽长的琴调。她曾舞艳天下，却无人知晓，她的琴音有多媚。
无渊走了进来，他的身边是持剑的侍卫，隔离了他和她。侍卫的前面是一个道士。那是凡间唯一的一个半仙，假以时日，或可得道。
“妖妃。”无渊口气森冷，不复往日温柔。
子音只看无渊，她对他俏皮一笑，一如从前。子音的十指缓缓滑过子念，一串幽长，幽长又寂寥的曲调就这般缠绕住所有人的心。
道士脸色大变，他大喝一声，手中变出数十张道符，道符连成一张致密的网，那网让人色变。
子音却依旧笑，对着无渊俏皮地笑。
网直直地穿过子音，道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网挡不住琴音，挡不住子音俏皮的笑。琴音幽长，幽长又寂寥。
魔以妖之名作恶，妖因此背负难听的骂名，但凡人的术法大都针对魔。子音是妖，因此她不惧道士。子音笑，十指拨动琴弦，子念哀鸣。
琴音幽长，幽长又寂寥，一如五百年里挣扎不出的虚无。虚无里有温柔的笑。
子念，子音之念，唯一人尔。
一曲终了，子音缓步而下。大殿的门早已关上。
子音面前是一排明晃晃的大刀。
子音依旧只看无渊，她对他俏皮地笑，眼中澄澈透明，美得让人心惊，她喊无渊，“师父。”
冰冷的刀碰到她纤细的脖子，子音一挥手，所有的侍卫被迫退开数十米，他们被定在原地，看着子音赤着双足踩在他们掉下的兵器上，一步一步，靠近无渊。
“师父，为什么只有三百年？”子音笑问。
莲活百年而为精，却极少有莲能成灵，子音生出魂魄时，莲开了两百年。然后她见到无渊，无渊说，你叫子音，从今起，我便是你的师父。
“因为你只需要一颗五百年的内丹去救你心爱的女人。”子音依旧笑，俏皮如往昔。
无渊的眸中满是惊惧，他步步后退。无渊眼中有什么东西一瞬破碎，快得来不及等子音看清。
“莲丹是所有内丹中最坚韧的，五百年的莲丹可生受数十道天雷而不裂。你说你爱的女子遭受魔的暗算，需要五百年的莲丹去修补她的神元。”子音捡起一把剑，剑光折射了她的笑，那般明艳。
“莲丹生于心内，”子音最后一步踏到无渊面前，她说，“师父，好疼。”
子音这般幸运，她身为莲而生出心来，可她这般不幸，她爱上了一个为了她内丹而教会她爱的人。她又这般幸运，莲丹难修，可她是双丹。她用五百年的沉睡，换另一颗丹的重生。
最后一道天雷劈落，子音昏迷过去。
子音醒来的时候，看到一袭白衣。
“无尘，”子音笑，“我忘了告诉他，我爱他。”
无尘脸色沉重，子音以为他会质问她，或者，杀了她，可无尘说，“你好好休息。”
此后，无尘无微不至地照顾子音。
子音受完二十一道天雷的第八十二天，无尘说，“子音，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子音笑。
“乐神和战神是一对夫妻，他们的感情好得让所有天神嫉妒。战神杀魔英勇，他的名字是魔的劫难。战神带领士兵杀魔时，乐神就在他的身边奏乐鼓舞士气。
“魔敌不过战神，就暗算了乐神。乐神神元破碎那日，魔界血流千里，战神双眼赤红，他站在血红中，宛如魔界的王。
“可是杀再多的魔也无法让乐神苏醒过来。神界天藏阁内有一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个可以复活乐神的方法，用五百年的莲丹修补乐神的神元，然后，以命易命。
“战神向帝君求得了一株两百年的灵莲，他将乐神的魂魄封入其中，诛杀灵莲要受天罚，他受完天雷后，怀中莲花不曾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乐神凭借两百年的莲丹苏醒过来。神元破碎则前尘尽忘，苏醒后的乐神宛如新生。乐神忘了战神，战神对乐神说，我是你师父。
“三百年后，乐神的神元已近完整，五百年的莲丹支撑不住神体，战神必须把莲丹从乐神体内取出。接下来，乐神只能依靠自己，使神元重归体内。再次苏醒后，乐神需要另一颗神元去复活自己的神元，使神元可以重新吸收天地灵气。”
无尘目光沉重。
“无尘，这故事真美。”子音笑。
“子音，你不信吗？”
“无尘，我是莲妖。”
“子音，五百年前，无渊回到仙界，白衣上沾满斑驳的鲜血，他犹如失了魂魄的魔，他对我说，无尘，我伤了她。”无尘走到子音面前，“子音，你疼，他更疼。他算好了你能因仇恨而忍受五百年的孤独，他算好了你会找他并且杀了他，他甚至算好了你弑神的代价——二十一道天雷刚好可以劈碎他的神元，破碎的神元更容易激活你的神元。无渊说，如此，他便可与你同生。”
“无尘，我叫子音，是一只莲妖。”
“子音，你可知为何你神元修复却不再记得前尘往事？无渊用神界的前尘镜抹去了你从前的记忆，他不想让你愧疚。可我想，你该知道这些。”
“无尘，仙体难入轮回，这一世的他，分明是凡人。”
“子音，你沉睡的五百年里，他独身一人去了化骨池。化骨池，去仙体，夺仙根。弑神本该受四十九道天雷，他为了你少受些天雷，也为了可以带着你和他的记忆入凡世，在化骨池里受了五百年换血去骨之痛。子音，莲能生灵已算奇迹，莲丹难修，谈何双丹？”
“无尘，他爱我，可他却设计让我杀了他，这多可笑。”子音笑，俏皮中有显而易见的僵硬。
“子音，你依旧不信吗？”
“无尘，我杀了他。”子音笑，她的嘴角缓缓淌出鲜血。
无尘脸色大变，他失声惊叫，“子音！”
血止不住地流，子音脸上的笑容渐褪。
“怎会？”无尘声音颤抖，“八十一天，你的元神本该恢复，怎会如此？”
“无尘，二十一道天雷碎的是我的神元，”子音将一颗尚在散发淡淡光芒的完整神元拿了出来，“我爱他，怎么舍得让他的神元受伤害？”
“可你这些天……”
“你给过我一颗五百年的内丹，我靠它苟延残喘至今，那颗内丹也已快支持不住，无尘，这一世，终究是我伤他更深。”
“子音，他早已脱去仙胎，凡身已死，空有神元也无法使他复活，你又何必……”
“无尘，我将剑刺入他的心口时，他说，因为只有三百年……无尘，三百年太短，我想求一个亘古……这一次，即便追至枉死狱……”
子音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一个笑容，俏皮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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